知秋望舒

　　沈旭觉得林知秋最近有点怪。
　　不是成绩上的怪——她的分数依然稳如磐石。
　　也不是行为上的明显异常——她依旧独来独往，安静做题。
　　是一种更微妙的、难以捉摸的感觉。
　　比如，她回答问题时，偶尔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舌尖似乎会无意识地点一下上颚内侧。
　　又比如，她整理头发时，右手总是非常精准地拂过右耳耳后，迅速而隐蔽。
　　这让他想起了两周前自习课下课，她弯腰捡橡皮时，耳后那一闪而过的、疑似金属的光泽。
　　沈旭是物理课代表，理性思维根深蒂固，相信观察和证据。
　　他对自己那天的惊鸿一瞥产生了怀疑，但更多的是好奇。这种好奇，在周三下午的物理竞赛辅导课上达到了顶峰。
　　辅导课在实验楼的小教室，人不多。林知秋坐在他斜前方。
　　那天天气闷热，教室老旧的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课到一半，林知秋似乎觉得有点热，抬手将原本规整扎着的低马尾松了松，重新拢了拢头发。
　　在她侧头挽发的那一两秒，沈旭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她右耳的全貌。
　　耳垂光滑，没有任何饰品。
　　但是，在耳廓内侧靠近耳道口的上方，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的点。
　　不像是痣，更像是一个……极细的针孔愈合后的痕迹。
　　沈旭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里曾经有过什么东西，而且是不该出现在好学生林知秋身上的东西。
　　他的目光太专注，以至于林知秋似乎有所察觉。
　　她挽好头发，放下手，并没有立刻转回去，而是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冷淡地扫过沈旭的方向。
　　沈旭连忙低头看自己的习题册，耳根有点发热，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
　　下课铃响，林知秋收拾东西的速度一如既往的快。
　　沈旭犹豫了几秒，抓起自己的书包跟了上去。
　　“林知秋！”他在走廊追上她。
　　林知秋停下脚步，转身，脸上是惯常的平静：“有事？”
　　“那个……刚才辅导课最后那道题，你用的第二种解法，动量守恒那一步，我有点没想通转换条件。”沈旭找了个最正当的理由，但眼神却忍不住飘向她的右耳。
　　林知秋看着他，目光清澈，似乎能洞穿他蹩脚的借口。但她没有戳穿，只是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迅速画了几笔，语速平稳地解释道：“在这里，碰撞是瞬时的，忽略外力冲量。将两个物体看作系统，碰撞前后系统总动量守恒。你的疑惑点可能在于这个斜碰的分解……”
　　她讲解时，沈旭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题，但眼角余光依然锁定着她的耳侧。
　　距离近了，那个小点看得更清楚些，确实像针眼。
　　讲完，林知秋合上本子，淡淡地问：“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沈旭点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语气尽量随意，“你耳朵上……是打过耳洞吗？好像有个印子。”
　　空气安静了一瞬。
　　林知秋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没多颤一下。
　　她抬手，非常自然地用食指关节蹭了蹭自己的右耳耳廓，动作随意得像在拂去痒意。
　　“这个？”她语气平淡，甚至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小时候被蚊虫咬过，可能留了个小疤。怎么了？”
　　她的反应太自然，太坦荡，反而让沈旭准备好的下一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想多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沈旭讪讪道。
　　林知秋点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转身走了。
　　背影挺直，步履稳定，毫无破绽。
　　沈旭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真的是疤吗？可那形状……也太规整了。
　　林知秋走到教学楼拐角无人处，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沈旭的观察力比她预想的要敏锐。耳洞的痕迹虽然极淡，但并非无迹可寻。
　　看来，以后要更小心。
　　她舌尖抵了抵上颚的金属，冰凉的触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沈旭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只要她不再给他任何观察的机会，就没事。
　　但麻烦似乎喜欢接踵而至。
　　周四上午课间，林知秋去语文办公室送作业。
　　出来时，在走廊迎面碰上了教导主任“王老虎”。
　　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表情严肃的女老师，以严厉和不近人情著称，尤其对风纪问题抓着不放。
　　“林知秋，”王主任叫住她，目光如炬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规范月’期间，更要起到表率作用。你这头发，”她皱了皱眉，“刘海有点长了，遮眼睛，影响精神面貌。下午上课前记得修剪一下。”
　　“好的，主任。”林知秋垂眼应道。
　　王主任点了点头，正要走开，目光却忽然定格在她的耳朵上。“你耳朵……”她眯起了眼，凑近了些。
　　林知秋的心猛地一沉。
　　是耳洞的痕迹？还是今天光线太好？
　　就在王主任似乎要进一步发问的当口，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王主任。”
　　叶望舒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她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学生干部的恭敬。
　　“叶望舒啊，什么事？”王主任的注意力被转移过去。
　　“关于下周启动仪式上领导致辞的座位安排和话筒顺序，需要您最终确认一下。有几个细节怕传达有误，正好看到您，就直接来请示了。”叶望舒将文件递过去，语气平稳，理由充分。
　　王主任接过文件，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叶望舒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林知秋，又很快收回，仿佛她只是个偶然在场的背景板。
　　林知秋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她能感觉到王主任刚才对她耳朵的兴趣并未完全消退，只是被暂时搁置了。
　　王主任看了一会儿文件，指着一处：“这里，嘉宾名单的排列顺序再核对一下，按职务高低来。还有这个……”
　　她说着，又抬眼看了看林知秋，眉头依然皱着：“你还站这儿干嘛？快去把作业发了吧。头发记得剪。”
　　“是，主任。”林知秋如蒙大赦，立刻转身离开。
　　她能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一道属于王主任，严厉而未尽；另一道……她不确定，但似乎停留的时间更短暂，也更难以捉摸。
　　走出十几米，拐过弯，她才敢稍稍放松绷紧的肩膀。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要暴露了。
　　是巧合吗？叶望舒出现得那么及时。
　　午休时间，林知秋没有去食堂，而是去了实验楼顶层的天文台附近——这里平时人极少。
　　她需要安静，也需要思考。
　　刚走到通往天台的小楼梯拐角，却看见一个熟悉的挺直背影，正靠在关闭的铁门前，仰头看着高处一小片天空。
　　是叶望舒。她脱了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只穿着白衬衫，左手手腕上的护腕在昏暗光线里格外醒目。
　　听到脚步声，叶望舒转过头。看到是林知秋，她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这里风景不错。”林知秋走到她旁边，也靠在墙上，语气听不出情绪。
　　“安静。”叶望舒言简意赅。她顿了顿，侧过脸，“王老虎的眼睛很毒。她今天已经注意到高一三班一个女生偷偷染了的棕发尾。”
　　她的话没头没尾，但林知秋听懂了。
　　这是在解释，也是在提醒。王主任对风纪的敏感度极高，任何细微异常都可能被放大审视。
　　“谢谢。”林知秋说。为上午的解围，也为这句提醒。
　　叶望舒没接这个“谢”字，反而问：“沈旭为什么盯着你耳朵看？”
　　林知秋心里一惊。
　　叶望舒连这个都知道？她当时并不在场。
　　“物理竞赛班的同学，讨论题目。”林知秋避重就轻。
　　“讨论题目，需要观察耳后皮肤？”叶望舒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一针见血。
　　林知秋沉默了。
　　果然瞒不过她。
　　“他可能看到了什么，起了疑心。”叶望舒继续说，目光重新投向高处那一小方灰蒙蒙的天，“他是个观察力很强，而且喜欢追根究底的人。物理好的都这样。”
　　“我会处理。”林知秋说。
　　“你怎么处理？”叶望舒终于转过头，正视她，“告诉他那是蚊子咬的疤？一次可以，如果他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就会不断寻找新的证据。比如，”她的目光扫过林知秋的嘴角，“你思考时，舌头的习惯性动作。”
　　林知秋的背脊微微一僵。连这个细微的习惯都被注意到了？
　　“你的护腕，”林知秋迎着她的目光，反击般提起，“李铭似乎也很好奇。旧伤复发的理由，能用多久？”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交锋和彼此对处境的了然。
　　她们都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精心伪装的薄冰，而身边已经开始出现观察冰面裂痕的人。
　　“所以，”叶望舒率先移开目光，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融进楼道里的穿堂风里，“我们得让这些‘好奇’的人，把视线转移到别处。或者，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怀疑毫无价值。”
　　“怎么做？”林知秋问。
　　叶望舒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个装着黑色耳钉的小自封袋，递还给林知秋。
　　“物归原主。以后别再戴了，至少在学校里。”然后，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印着某著名运动品牌logo的护腕，同样是深灰色，但款式更新，看起来就像是普通运动爱好者的配件。“下周一，我会换这个戴。理由可以是最近开始晨跑，预防扭伤。”
　　她用最实际的方式，给出了解决方案：消除可疑物品，给可能引起怀疑的行为一个合理、普通且正向的借口。
　　林知秋接过耳钉，冰凉的塑料壳贴在掌心。她看着叶望舒手里的新护腕，忽然问：“你的‘旧伤’，到底是什么？”
　　叶望舒摩挲新护腕的动作停了一瞬。楼道里很安静，远处隐约传来食堂的喧闹。
　　“打架打的。”她回答得很简短，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然后，她反问道：“你呢？为什么需要那些东西？”她的目光扫过林知秋放回口袋的耳钉。
　　林知秋沉默了几秒。“提醒自己，我还活着。”她的回答同样抽象，但或许是真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少了些剑拔弩张，多了点同为“异类”的微妙理解。
　　“沈旭那边，”叶望舒重新开口，回到了现实问题，“需要一个转移他注意力的‘正当理由’。他对物理竞赛很投入，也很想争取明年省队的名额。”
　　林知秋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可以‘不经意’地让他知道，我在研究某个高难度的前沿课题，需要极度专注，甚至有些强迫性的小动作，包括……对耳后某个穴位的无意识按压，据说能刺激思维。”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扯，但配上她“学神”的光环和涉猎甚广的传闻，反而可能让沈旭将之前的怀疑归结为“学霸的怪癖”。
　　“可以。”叶望舒点头，“李铭和学生会其他人那边，我会处理。下周的启动仪式，会很忙，大家注意力都会放在那上面。”
　　一场短暂而高效的“危机处理会议”，在无人楼梯间达成共识。
　　“我该回去了。”叶望舒直起身，将新护腕塞回口袋，拿起外套。
　　“叶望舒。”林知秋叫住她。
　　叶望舒回头。
　　“为什么帮我？”林知秋问。上午的解围，刚才的信息共享和策略提议，已经超出了“互不揭穿”的底线，更像是一种主动的掩护和同盟。
　　叶望舒站在高两级台阶上，低头看着她。
　　逆光中，她的表情有些模糊，只有镜片反射着楼道窗投入的微光。
　　“你的‘不规范’，目前为止，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破坏任何真正重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平静，“而我的‘不规范’，”她轻轻抬了抬戴着旧护腕的手腕，“需要你的‘规范’来打掩护。我们互相需要，这个理由够不够？”
　　很功利，很冷静，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但林知秋觉得，可能不止如此。
　　至少，在她说“提醒自己，我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叶望舒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共鸣的东西。
　　“够。”林知秋点头。
　　叶望舒转身，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下方。
　　林知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摊开掌心，看着那枚小小的黑色耳钉。
　　然后，她将它放进书包最内层的暗袋，拉好拉链。
　　她知道，这枚耳钉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见光了。
　　但一种奇异的笃定感，却替代了之前隐隐的焦虑。
　　她不是一个人在冰面上行走了。
　　有一个同样行走在冰面上，甚至可能走得更危险的人，和她达成了短暂的共识，并且展现出了强大的解决问题的能力。
　　共犯契约，第一次实战演练，险险过关，并似乎……开始发挥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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