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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愿的合作
如果说生活是一部被精心编排的黑色幽默剧,那么李臻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编剧特别“关照”了的主角。
周一下午,当她坐在“未来形态”艺术科技融合论坛的第一次筹备会会议室里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
会议室位于国金中心顶层的一家会员制俱乐部内,巨大的落地窗外,陆家嘴的摩天楼群仿佛触手可及。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这些上海的地标性建筑,此刻都成了会议室背景板的一部分,以一种冷静而强大的姿态,俯瞰着室内正在发生的一切。
房间的装修是典型的“精英审美”——低调的奢华。意大利Poltrona Frau的真皮座椅,价值不菲的Flos落地灯,墙上挂着一幅看不出所以然、但据说出自某位德国新表现主义大师之手的抽象画。空气中弥漫着高级木料、皮革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白茶香氛混合的味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这里是金钱与权力交汇的顶峰,是一个用“圈子”构建起来的世界。
一个让李臻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不适的世界。
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卡其色西装套裙,内搭一件简约的白衬衫。这是她衣柜里最“商务”的一套行头,是为了应对这种场合而准备的“盔甲”。她将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化了淡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更不好惹。
她坐在长条会议桌的末端,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摆出了一副标准媒体观察员的姿态。但她的内心,却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刺猬,浑身的尖刺都竖立着,充满了警惕。
主编的电话言犹在耳:“臻啊,这次可是个大项目!主办方‘元启资本’是国内VC界的头部,他们第一次跨界搞艺术论坛,整个行业都在盯着。我们能拿到独家的深度报道权,全靠我这张老脸。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定要挖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对了,听说这次项目的总负责人,就是‘资本’的少东家,那个叫……段熙的。你可得好好跟他打交道,别又把你的‘愤青’脾气拿出来啊!”
李臻当时在电话这头,只觉得一阵反胃。
段熙。
这个名字像一根鱼刺,精准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那个在“未来地平线”晚宴上,用一句轻飘飘的“不是我们圈子的人”就将她全盘否定的男人。
那个被卫可控诉为窃取创意、手段卑劣的资本恶棍。
现在,她不仅要和他打交道,还要深度报道由他主导的项目。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阵轻微的骚动。李臻抬起头,目光越过几个已经落座的策展人、艺术家和技术顾问,精准地锁定了走进来的那个人。
段熙今天穿了一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在极致的商务感中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松弛。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寒暄、交换名片,而是径直走向了主位。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在室内快速扫视了一圈,最后,在李臻的脸上一顿。
仅仅是一顿,不到半秒钟。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既定事实,然后便自然地移开了。但李臻却从那短暂的对视中,读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他好像在说:看,你终究还是来到了我的地盘。这种感觉让她极其不爽。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会议的标题,力道大得几乎能听见声响。
段熙落座后,并没有立刻开始会议。他身边的助理,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女性,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发资料。段熙则拿起桌上的平板,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这种姿态,在李臻看来,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对周遭环境拥有绝对掌控力的自信所带来的漠然。他不需要用言语来强调自己的地位,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权威。
“好了,各位。”段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不大,却瞬间让会议室里所有细碎的交谈都停了下来,“时间宝贵,我们直接开始。我是段熙,‘未来形态’论坛的项目主席。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与这个项目。”
他的开场白简洁到近乎冷酷,没有任何客套的废话。
“今天会议的目的有三个。”他竖起三根手指,动作干净利落,“第一,明确我们论坛的核心定位;第二,确认各个板块的负责人和权责;第三,讨论首批拟邀的艺术家和技术团队名单。”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但节奏感极强,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敲击在鼓点上的石子,不容置疑。
“首先,关于定位。”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要的‘未来形态’,不是一场附庸风雅的艺术展,也不是一场炫技自嗨的技术秀。我要的是一次真正的‘融合’。我希望探讨的是,当AI、区块链、生物艺术这些前沿科技,与人类最古老的创作冲动相遇时,会诞生出怎样全新的艺术语言和商业模式。”
“商业模式”四个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场的几位艺术家和策展人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他们习惯了在谈论艺术时,避开这个“铜臭味”十足的词。
果然。
李臻在心里冷笑一声,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核心诉求:商业变现。资本的逻辑,一如既往的直白且粗暴。”
“我知道,在座的很多位老师可能对‘商业模式’这个词有些敏感。”段熙仿佛看穿了所有人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但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现实:任何不能形成自我造血能力的艺术形式,最终都只能在小圈子里孤芳自赏,或者依赖于少数赞助人的善意。而善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东西。我希望‘未来形态’能探索出一条路,让艺术借助科技的力量,获得更广泛的受众和更可持续的生命力。这,就是我理解的‘赋能’。”
他的话音刚落,坐在李臻斜对面的一位老策展人,也是圈内德高望重的前辈张教授,便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段总的想法很有前瞻性。”张教授扶了扶眼镜,语气温和但立场鲜明,“但是,艺术的价值,很多时候恰恰在于它的‘无用之用’。过度强调商业变现,会不会让艺术创作的初衷变味?会不会导致艺术家为了迎合市场,而牺牲掉艺术的独立性和批判性?我们不能让论坛变成一个艺术的‘创业孵化器’。”
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既肯定了对方,又表达了担忧,立刻引起了在场几位艺术家的共鸣。
李臻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重重的痕迹。
说得好!这正是她一直以来的观点。她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段熙,想看他如何应对这个体面的挑战。
段熙并没有立刻反驳。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张教授:“张教授,您的问题非常好,也正是我们今天需要探讨的核心。我同意,艺术的独立性是其灵魂。但我们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独立’,是否一定等同于‘反商业’?或者说,在2021年的今天,一个艺术家如果完全不考虑他的作品如何被看见、被传播、被收藏,这种‘独立’,会不会也只是一种象牙塔里的自我催眠?”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李臻,仿佛知道她才是这个观点最坚定的拥护者。
“李臻小姐,我读过你的文章。《被资本绑架的艺术,还剩下多少灵魂?》,写得很精彩。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突然被点名,李臻的心猛地一跳。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她身上。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夹杂着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在这个场合,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媒体人,而他,却把一个核心议题抛给了她。
这是陷阱,还是试探?李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她知道,这是她的战场。她不能退缩。
她抬起头,直视着段熙那双深邃的眼眸,声音不大,但清晰而稳定:“段总过奖了。我的观点在文章里已经阐述得很清楚。我认为,艺术的价值根植于其精神性和非功利性。当资本过度介入,用投资回报率(ROI)的逻辑去衡量一切时,艺术的评价体系必然会被扭曲。我们会看到越来越多‘好看’的、‘好卖’的、符合大众审美的作品,而那些真正具有探索性、前瞻性、甚至冒犯性的艺术,会因为缺乏商业前景而被边缘化。长此以往,艺术的生态会变得单一、贫瘠。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扼杀。”
她说完,目光毫不畏惧地迎向段熙。
她的话,无疑是站在了张教授一边,是对段熙刚才那番言论最直接的回应。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主位上的那个男人,等待着他的反应。
段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看着李臻的眼神,却多了一丝真正的兴趣,不再是之前那种流于表面的漠然。
“说得很好。”他点了点头,出人意料地给予了肯定,“李小姐指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风险点:资本的趋同性。这也是我为什么要邀请在座各位专家的原因。我提供资源和平台,而你们,负责提供专业的判断和审美的高度,形成一种制衡。”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但是,李小姐,你的论述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资本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短期、高效的回报。这一点,我部分同意。但并非全部。”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那片钢铁森林。
“元启资本旗下有一个‘文化遗产保护专项基金’,过去十年,我们资助了国内三十七个非遗项目,修复了十二座濒危的古建筑。这些项目,没有任何一个在短期内产生了商业回报,甚至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我们为什么要做?”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李臻身上。
“因为我们相信,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底层代码。保护它,就是保护我们自己。这是一种长期的、超越了财务报表的价值投资。同样的逻辑,我希望也能应用在‘未来形态’上。我希望投出的,是能够定义下一个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艺术形态。这种投资,需要的是耐心,和超越短期利益的眼光。而这种眼光,恰恰需要你们的专业来为我校准。”
他的一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巧妙地化解了李臻和张教授的质疑,还顺便拔高了自己和公司的形象,展现了一种超越了普通资本家的格局和情怀。
李臻愣住了。她准备好了一场激烈的辩论,甚至是一次难堪的交锋。但对方却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她的攻击化解于无形,甚至还将她摆到了一个“帮助他校准眼光”的合作者位置上。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卯足了劲向前冲的拳击手,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被对方顺势搂住肩膀,拍了拍说:“兄弟,我们是一头的。”这种感觉,比被当面驳斥还要让她憋闷。
她看着段熙,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他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只懂炫富的“富二代”,也不是那种信奉“狼性文化”、言必称“颠覆”的互联网新贵。他逻辑严密,言辞精准,懂得在什么时候示弱,在什么时候展现力量。
他是一个极其高明的、懂得如何运用话语权的统治者。
会议在段熙的主导下,高效地进行着。各个板块的负责人被迅速敲定,一份拟邀名单的初稿也在激烈的讨论中形成。
李臻全程都在奋笔疾书,但她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她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段熙所构建的这个论坛框架,确实充满了野心和想象力。他提出的很多问题,比如“数字艺术的产权界定”、“AI生成内容的作者归属”、“沉浸式体验的叙事伦理”等等,都是当下艺术与科技领域最前沿、也最棘手的议题。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认知上的撕裂感。一方面,她从情感和立场上,依旧将段熙视为冷酷的“敌人”;但另一方面,从理性和专业上,她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和手腕。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众人纷纷起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继续交谈。
李臻合上电脑,收拾东西,准备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感到压抑的地方。
“李小姐,请留步。”段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臻的身体一僵,转过身。段熙正向她走来,他身边已经没有了助理,只有他一个人。
“今天的会议,有什么初步的感受?或者说,有什么可以写进你报道里的‘黑料’吗?”他半开玩笑地问道,脸上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
“段总的口才和格局,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报道只会基于事实。”李臻的回答滴水不漏,语气客气而疏离。
“事实?”段熙轻笑一声,“李小姐,我们都是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应该明白,事实是可以被选择和组合的。同样一场会议,你可以写成‘资本家与理想主义者的激烈交锋’,也可以写成‘行业精英共商未来发展大计’。这取决于你的笔,想指向哪个方向。”
他的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媒体的本质,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
李臻的眉头皱了起来:“段总是在教我怎么写稿吗?”
“不,我只是在提醒你。”段熙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未来形态’这个项目,对我,对元启资本,都很重要。我希望看到的,是一篇客观、专业、有深度的报道,而不是一篇充满了个人情绪和预设立场的檄文。李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敲打了。
李臻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我的文章只对我的读者和我的职业操守负责,与段总的‘希望’无关。”她冷冷地回应,毫不退让,“如果段总对我的专业性不放心,可以随时跟我的主编沟通,更换记者。我无所谓。”
说完,她拎起包,转身就要走。她受够了这种被掌控和被审视的感觉。
“无所谓吗?”段熙的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我以为,像李小姐这样有抱负的评论人,会很珍惜这样一个能深入观察头部资本如何运作一个大型文化项目的机会。毕竟,坐在家里看财报和新闻稿,与亲身参与进来,看到的风景,会完全不同。”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插进了李臻内心最隐秘的锁孔里。
是的,他说的没错。这正是她当初明明厌恶却又无法拒绝这个任务的根本原因。她渴望深入“敌营”内部,去真正看清楚资本的逻辑、权力的游戏,而不是停留在外部的、想当然的批判上。
李臻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但紧握着包带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挣扎。
段熙似乎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这一局。他没有再咄咄逼人,而是换了一种缓和的语气:“下周三,我们会有一个关于视觉设计的内部沟通会,届时邀请的艺术家会带来他的初步方案。如果你有兴趣,我的助理会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你。”
说完,他便迈开长腿,从她身边走过,走向了会议室门口正在等他的几位重要人物。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番交锋,只是他日程表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李臻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看穿了所有心思的透明人。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防备,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棱角”产生了怀疑。她一直以为那是她的武器,但此刻,她却觉得那更像是一个暴露在外的、一览无余的靶子。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却丝毫没有减轻。
她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场“不情愿的合作”,恐怕会比她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段熙,却回过头,朝电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深邃,里面闪过一丝没人能读懂的、复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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