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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走投无路?”裴衍重复着,嘴角扯起一个极淡,却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沈宁,我给你路,是你自己不要,苏家那条路……”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你真的以为,走得通?”
我心下一凛。
“二皇子一案,牵扯之广,远超你想象。”裴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苏家能在江南屹立不倒,靠的不仅仅是清名,他们与朝中各方,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陛下多疑,太子猜忌,此刻任何试图庇护罪臣之后的举动,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以为,苏砚敢冒着苏家满门被拖下水的风险,全力保你沈家一个早已式微的姻亲?”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我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残酷的现实。
是啊,苏砚虽然给了信物,承诺了退路,却也明言苏家不便直接插手朝堂之事。
所谓庇护,恐怕也只能是有限的,在自身安全无虞前提下的帮助。
若沈家真被定为罪臣,苏家真的会不惜一切吗?
我握着令牌的手指,微微发颤。
“更何况,”裴衍继续道,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看穿我心中所有犹豫与恐惧,“你真的以为,我查了这么久,会不知道苏家这条线?会任由你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最后一句,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我浑身冰凉。
是啊,他能精准地在这里堵住我,能一口道破归云斋和苏家,显然早已掌握了我的一举一动。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暗中布置,在他眼中,或许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儿戏。
巷子里死寂一片。
远处隐约的市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用两世偏执将我逼入绝境的男人。
恨吗?怨吗?或许都有。可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彻骨的疲惫,和对这无法挣脱的宿命的悲哀。
“所以,”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我无路可走,是吗?留在京城,是死,逃去江南,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死,裴大人今日拦我,是想亲自送我上路吗?”
裴衍的瞳孔,在我那句亲自送我上路出口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那层冰冷的,掌控一切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眼底那片沉寂的黑色,骤然翻涌起剧烈的波澜,痛苦,怒意,还有某种更深沉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恐慌,交织碰撞。
他猛地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嘶哑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狂躁,
“沈宁,你怎么敢提这个字?!我做了这么多,布局这么久,不是为了看着你去死!”
他逼近一步,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那双赤红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在我身边活着!”他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怕我,可那又怎样?!至少你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后!只有在我身边,你才能活着!”
他的话语混乱而激烈,像是困兽最后的嘶吼,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偏执,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不是为了掌控,不是为了报复,甚至不仅仅是为了那份雨夜的执念。
他是真的在害怕。
害怕我死。
害怕再次失去。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电,劈开我心中厚重的阴霾,带来一种怪异而震撼的清明。
原来,那个看似强大无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内心也有着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角落。
他的偏执,他的疯狂,他所有令人窒息的手段,或许都源于这份深入骨髓的,对失去的恐惧。
手腕上的疼痛阵阵传来,他眼底那片赤红的,濒临崩溃的疯狂,也真实得令人心悸。
可这,并不能成为他肆意安排我人生的理由。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混乱而痛苦的深渊,心底那点因真相而起的微澜,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冷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凉的决绝。
“裴衍,”我开口,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叹息,“你弄错了。”
他扣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一僵。
“你要的,或许只是沈宁活着,像一个证明你执念没有落空的物件活着。”我直视着他眼底的狂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我要的,是作为沈宁这个人,有尊严,有选择地活着,哪怕前路荆棘,哪怕结局惨淡,那也是我自己走的路,我自己承担的果。”
“你给的那条路,或许安全,或许稳妥。可那条路上,没有沈宁,只有你裴衍的影子。”
我用力,一点点,掰开他扣着我手腕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所以,对不起。”我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也将自己从他那种令人窒息的情绪笼罩中剥离出来。
“你的路,我走不了,我自己的路,无论多难,我也要试一试。”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个站在昏暗巷中,玄衣如夜,眼神破碎的男人,此刻褪去了所有强硬的伪装,露出内里一片荒芜的,不知所措的底色。
然后,我转身,不再停留,朝着巷口那一点微弱的天光,大步走去。
这一次,身后没有脚步声追来。
只有那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寂静,还有风穿过巷弄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我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是彻底斩断了所有退路,也斩断了与他之间,最后那点基于执念与恐惧的,扭曲的牵连。
前路是深渊,是绝壁,是未知的风暴。
可至少,这条路上,站着的是我自己。
我握紧了袖中那枚苏家令牌,还有母亲留下的木簪,挺直了背脊,走进了外面熙攘的,属于芸芸众生的阳光里。
将那个站在阴影中,眼神破碎的男人,和他所带来的所有窒息与绝望,彻底留在了身后。
阳光刺目,与巷中阴冷仿佛两个世界。人声,车马声,叫卖声轰然涌入耳膜,带着鲜活却喧嚣的温度。
我快步走着,几乎是小跑,直到转过几个街角,确认身后再无那道如影随形的玄色身影,才猛地扶住路边一株老槐树,大口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狂撞,擂鼓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估计已是一片瘀青。
可更痛的,是心头那片被生生撕裂,又强行黏合的空洞。
裴衍最后那个眼神,破碎,荒芜,带着溺水者般的绝望,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我不能停。
扯了扯身上半旧的丫鬟衣裙,将散乱的发丝抿到耳后,我重新迈开脚步,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回到沈府角门,那耳背的老苍头依旧在打盹。
我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沿着来时的僻静小径,回到了漱玉斋。
青梧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中不住张望,一见到我,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吓死奴婢了!”
她触到我冰凉的指尖和手腕的伤痕,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没事。”我拍拍她的手,声音有些哑,“我回来了,外面可有人来过?”
青梧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老爷那边派人来问过一次,奴婢按您吩咐的说了,柳姨娘也来过,在院外转了一圈,脸色难看得很,没进来就走了。”
她压低声音,“还有二小姐那边,好像好像醒了片刻,又昏过去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听不清。”
沈月醒了?我心头微动,却也无暇深究。“我知道了,打盆水来,我梳洗一下。”
换了家常的衣裳,重新梳了发髻,我将那枚苏家令牌和木簪藏在妆匣最隐秘的夹层里。
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可眼神深处,却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斩断退路后,破釜沉舟的平静。
我知道,从踏出那条巷子开始,我与裴衍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不会罢休,他的手段只会更加激烈。
而我,也必须更快,更狠。
接下来的几日,沈府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我的目光带着深沉的探究与忧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嘱咐我好自为之。
他将更多精力投注在朝堂之上,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
朝中关于二皇子案的传闻愈发惊悚,牵扯的官员越来越多,锦衣卫的诏狱人满为患,连一些平日与东宫并无密切往来的朝臣,也开始遭到无端弹劾或调查。
恐惧如同瘟疫,在京城官场蔓延。
沈月时醒时昏,醒来时眼神呆滞,偶尔会发出惊恐的尖叫,看到穿深色衣服的人影就发抖。
柳姨娘守着她,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神怨毒而麻木。
我则闭门不出,借着养病的名义,加快了暗中布置。通过母亲留下的,极为隐秘的渠道,我将苏家令牌的讯息和部分需要转移的资产,悄无声息地传递了出去。
同时,我也开始留意府中可用之人,尤其是那些世代忠于沈家,或因受过母亲恩惠而心存感念的旧仆。
时间,在极度紧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惊雷炸响。
不是二皇子案的结论,也不是朝堂上的激烈攻讦,而是一道直指沈家核心的,石破天惊的弹劾!
都察院一位素来以耿直敢言闻名的御史,在早朝时突然发难,当廷呈上一份厚厚的奏章,列举镇国公沈嶂十大罪状!
其中,除了常见的治家不严,纵容亲族等罪名外,最致命的,是两条:其一,私通外邦,泄露军机,指控沈嶂早年镇守边关时,曾与北狄部落有秘密往来,并泄露边防部署;
其二,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指认沈嶂与已故二皇子过从甚密,并在二皇子急症前,曾多次秘密会面,疑有拥立之功!
这两条,任何一条坐实,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
沈府门前,立刻被闻风而动的百姓和窥探的各路眼线围得水泄不通。
府内,更是如同炸开了锅。
仆役们惊慌失措,柳姨娘当场晕厥,连一向沉稳的父亲,在接到宫中急召他入宫自辩的旨意时,脸色也瞬间灰败下去,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该来的,终于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凶猛,如此致命。
我知道,这背后必然有推手。
是太子一党迫不及待的清洗?还是裴衍最后的通牒?
父亲被宫中来人带走时,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嘱托,歉疚,还有深不见底的担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对我,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要妄动。
我读懂了。
我站在漱玉斋的阶前,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大门外,看着府中上下乱作一团,看着高墙之外那越来越响的,充满恶意与好奇的喧嚣,手心一片冰凉,心却诡异地平静下来。
风暴,终于来了。
也好。
父亲被带走后不久,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便在一位面无表情的千户带领下,闯入了沈府。
“奉旨查抄!”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府邸上空。
哭喊声,呵斥声,翻箱倒柜的哐当声,瓷器碎裂的脆响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仆役们被驱赶到前院,瑟缩跪地。女眷被圈禁在后宅,不许随意走动。
锦衣卫的动作迅捷而粗暴,如同蝗虫过境。但他们似乎有所保留。
除了翻查,登记,贴封条,并未过多为难下人,也未对女眷有逾矩之举。
带队的那位千户,甚至在经过我面前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又恢复成一片公事公办的冰冷。
是裴衍的吩咐吗?在这种时候,他还要用这种方式,彰显他那令人作呕的掌控与庇护?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该藏的,早已藏好。
该安排的,也已安排下去。
如今,不过是等待最后的审判。
查抄持续了整整一日。
黄昏时分,那位千户带着人撤走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贴满各处门户的,刺眼的白色封条。
沈府,这座显赫了百年的国公府邸,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罪宅。
入夜,府中死寂。灯火俱灭,只有残月洒下清冷的光。
我独自坐在漱玉斋的窗前,窗纸上映着外面摇曳的树影,如同鬼魅。
青梧被我强令去休息了,她哭得眼睛红肿,却也只能无助地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极轻微的,瓦片摩擦的声响。
我心头一紧,手无声地摸向袖中暗藏的,磨尖了的银簪。
一道黑影,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屋檐滑落,落在庭院中。
月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依旧是那身几乎融入夜色的玄衣。
裴衍。
他竟然敢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前来!
他站在庭院中,并未立刻靠近,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所在的窗口。
月光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寂。
我站起身,推开窗。
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我们隔着庭院,隔着狼藉的草木和破碎的月光,静静对视。
“满意了?”我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冰冷的讥诮,“看着沈家倾覆,看着我无路可走。裴大人,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裴衍沉默着,只是看着我。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这不是结果。”
“那是什么?过程?”我冷笑,“用沈家上百口人的性命,用我父亲的清白与尊严,作为你达成目的的过程?裴衍,你的心,果然是铁石做的。”
裴衍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苦与挣扎。
“沈宁,”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庭院中央,距离我不过数丈,“跟我走,现在,立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走?去哪里?”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去你的裴府?还是去你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个更大更华丽的囚笼?”
“去安全的地方!”裴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
“弹劾只是开始!明日早朝,还有更狠的后招!陛下已经起了疑心,太子那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沈家保不住了!你必须立刻离开!”
“然后呢?”我看着他,心如止水,“像前世一样,被你藏起来,像个影子一样活着?裴衍,我说过了,那样的活着,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裴衍猛地向前一步,月光照亮了他骤然苍白,眼底赤红的脸,
“要跟着沈家一起陪葬吗?!沈宁,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在我身边,你才能活下去!”
又是这句话。活下去。在他身边。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裴衍,”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夜风中飘散,“你口口声声要我活着,可你问过我想怎么活吗?你给我的活路,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的。我宁愿站在光里,哪怕只有一瞬,然后粉身碎骨。”
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紧缩,充满难以置信痛楚的瞳孔。
“你总说,那个雨夜,我给了你光。可你知道吗?你后来给我的,只有更深的黑暗和绝望。现在,这道光,我要收回了。”
我从袖中,缓缓抽出那支磨尖的银簪。不是母亲那支木簪,也不是他给的云纹簪,只是一支最普通,此刻却泛着冰冷杀意的银簪。
我将簪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别过来。”我看着裴衍瞬间血色尽失的脸,和那双骤然被巨大恐惧攫住,几乎要崩裂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再向前一步,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沈宁,!”裴衍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惊恐。
他想冲过来,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我颈间那一点寒芒,目眦欲裂。
“放下!你放下!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你别做傻事!”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那张总是冰冷镇定,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崩溃与绝望。
月光下,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眶通红,竟似有水光在疯狂闪动。
原来,他也会怕。
怕到如此地步。
“这样也好。”我看着他濒临失控的模样,心中那点悲哀却越发清晰,
“裴衍,你看,你掌控不了生死,也掌控不了人心,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放不了……”他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
“沈宁,我放不了……没有你,我这两世……算什么?我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他踉跄着,几乎要跪倒,却又强撑着,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眼神望着我。
“求你……别这样……把簪子放下……我们……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你要怎样……我都答应……只要你别伤害自己……”
他语无伦次,那高高在上,冷酷狠戾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此刻脆弱得像个丢失了最珍贵之物的孩子。
可我心中,再无波澜。
“太晚了,裴衍。”我轻声道,手腕微微用力,簪尖刺破皮肤,一点温热的液体滑了下来。“从你选择用这种方式保护我开始,就太晚了。”
“不,!!!”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嘶吼,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裴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暴起,以我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瞬间掠至窗前!
“啪!”
一声脆响,我手腕剧痛,银簪脱手飞出,落在庭院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我的脖颈,已被一只滚烫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手掌,紧紧握住。
不是扼杀,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确认我是否还活着的触碰。
裴衍的脸近在咫尺,苍白如纸,眼底赤红一片,翻涌着毁天灭地的后怕,恐慌,还有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的呼吸粗重滚烫,喷在我的脸上,手指在我颈间那一点细微的伤口旁颤抖着摩挲,确认没有更多的血流出来。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意。
我被他眼中那片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恐惧摄住了,一时竟忘了挣扎,也忘了言语。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心悸的一瞬,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庭院外侧的黑暗中疾射而来!
目标,直指窗前的裴衍后心!
是弩箭!淬了毒的,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的弩箭!
电光火石之间,裴衍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抱着我猛地向侧方扑倒!
“噗!”
一声闷响,弩箭擦着他的肩胛飞过,深深钉入我们身后的窗棂木框,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几乎在同一时间,庭院四周的黑暗中,骤然跃出七八道黑影!他们行动迅捷无声,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手中兵刃寒光凛冽,带着森然的杀意,直扑而来!
不是锦衣卫!这些人的身手路数,更加诡谲狠辣,招招致命!
是杀手!趁乱潜入沈府,要取裴衍性命的杀手!还是连我,也一并算在了里面?
裴衍在扑倒的瞬间,已将我从他怀中推开,自己则借势一滚,避开了两道交错劈下的刀光!
玄色衣袍在月光下划出凌厉的弧线,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软剑,剑光如秋水乍泄,迅疾无比地格开了另一侧袭来的短刺!
“走!”他头也不回,对我低喝一声,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置身死地般的决绝。
杀手的目标显然主要是他,攻势如潮水般将他围住。刀剑相交的刺耳锐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密集地爆开!
我被他推开,跌坐在窗下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
看着那个在数名顶尖杀手围攻下,肩胛处迅速洇开一片暗红,却依旧剑光凌厉,身形如鬼如魅的男人,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不是神。
他会受伤,会流血,会死。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心中厚重的,因恨意与抗拒筑起的壁垒。
那些前世的漠然,今生的逼迫,偏执的掌控在此刻这刀光剑影,生死一线的修罗场中,忽然变得模糊而遥远。
眼前只剩下这个浑身浴血,却将后背朝向杀手,将我护在攻击范围之外的男人。
为什么?
他不是应该恨我吗?不是应该用尽手段逼我就范吗?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护着我?
“愣着干什么?!走啊!”裴衍的怒吼再次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
他肩头的伤口显然影响了他的动作,一道刀光掠过,在他手臂上又添了一道血痕!
我猛地回过神。
走?走去哪里?这沈府早已被围成铁桶,外面是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里面是致命的杀手。我能走到哪里去?
可是,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我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目光迅速扫过混乱的庭院。杀手被裴衍暂时拖住,但远处,似乎又有新的黑影在悄然逼近。
不能从正门走。
角门?恐怕也早已被盯上。
我的目光,落在了漱玉斋后窗不远处,那株高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上。
树冠延伸出府墙之外……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提起裙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棵老榕树跑去。
脚下是破碎的瓦砾和倒伏的花草,耳畔是身后越来越激烈的厮杀声和裴衍压抑的闷哼。
就在我快要跑到树下时,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毒蛇般蹿出,手中短刃闪着寒光,直刺我的后心!
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在我身后炸开!
裴衍不知何时竟摆脱了围攻,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掠至我身后,软剑险之又险地架住了那致命的一击!巨大的力道震得他踉跄后退,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上树!”他背对着我,嘶声吼道,手中软剑舞出一片光幕,死死挡住了那名杀手和重新扑上来的其他人。
我看着他那染血的,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眼眶骤然一热。
没有再多想,我抓住粗糙的树皮,用尽力气向上攀爬。指甲断裂,手心磨破,却感觉不到疼痛。
耳边是下方更加激烈的厮杀,是兵刃入肉的闷响,是裴衍越来越粗重,却始终不肯退后半步的喘息。
终于,我爬上了足够高的枝桠,看到了府墙外黑黢黢的,狭窄的巷道。
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庭院中,那个玄色的身影,已被更多的黑衣人淹没。
剑光依旧凌厉,却明显迟缓了许多。鲜血,几乎将他半边身子染红。
他仿佛心有所感,在挥剑格开一道攻击的间隙,猛地抬头,望向我的方向。
月光下,隔着纷乱的枝叶和弥漫的血腥气,我们的目光,隔着生死,遥遥碰撞。
他的脸上沾着血污,苍白得可怕,可那双眼睛,在看向我的瞬间,却骤然亮得惊人。
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极淡释然的决绝。
然后,他对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那是一个笑容。
破碎的,染血的,却在此刻的修罗场中,耀眼得令人心碎。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主动迎向了扑来的杀手,剑光暴涨,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入了那片死亡的黑暗之中。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我最后看了那浴血的身影一眼,咬紧牙关,转身,跃下了高墙,落入了外面未知的,浓重的黑暗里。
将那片刀光剑影,那个染血的笑容,和他眼中最后那点平静的决绝,永远地,留在了身后,留在了这座即将彻底倾覆的,名为家的废墟之上。
夜风凛冽,带着深秋刺骨的寒,和远方隐约传来的,更密集的脚步声与呼喝。
我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巷弄里,背靠着粗糙的砖墙,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掌心被树皮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脖颈上那一点细微的伤口,早已凝结。
可心口的位置,却像是被人生生剜开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着血腥味,带着他最后那个破碎笑容的温度。
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不,他不会。他是裴衍。是那个从地狱爬回来,算计了两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在一群宵小刺客手里?
可是,那么多血……
他伤得那么重……
他还故意吸引了所有火力,为我争取时间……
我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会是这样?
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想要逃离,想要两清,想要走自己的路……
可当他真的可能在我面前倒下时,我才发现,那些恨与怨之下,原来还藏着一些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敢深究的东西。
是愧疚吗?为了那支无心赠出的簪子,引来的两世偏执?是怜悯吗?为了他那深埋的,因恐惧失去而扭曲的疯狂?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巷子外,追捕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将远处的天空映成一片不祥的橘红。
是锦衣卫?是京兆尹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我撑起发软的身体,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苏家约定的,最隐秘的一处接应点,跌跌撞撞地跑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泪水的咸涩。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最后一幕,他染血的笑容,平静决绝的眼神,还有义无反顾撞入黑暗的背影。
裴衍……
这个名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陌生的抽痛。
我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不知道沈家的命运最终会走向何方,更不知道那个在血火中为我断后的男人,是否还能活下来。
我只知道,我必须活下去。
带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那最后一眼中,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重量,活下去。
深秋的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迷宫般的陋巷里,鞋袜早就被泥泞浸透,湿冷黏腻。
身后追捕的喧嚣与火光,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
我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大口喘息,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心跳都带着胸腔里那股陌生的,尖锐的抽痛。
裴衍最后那个染血的笑容,和他撞入黑暗的背影,像是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我的视线和神经。
为什么会痛?不该痛的。我恨他,怕他,只想逃离他。
可为什么一想到他可能,心口就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我不敢深想。只能拼尽全力,朝着记忆里与苏家约定的,城南最混乱的一处废弃货仓跑去。
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险的一条退路。
跌跌撞撞,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掌心膝盖擦破,火辣辣地疼。
终于,那幢黑黢黢的,如同巨兽骨架般的废弃货仓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
货仓紧挨着浑浊的运河,水腥气混杂着垃圾的腐臭扑面而来。
我扶着冰冷的,锈蚀的铁门,喘息着,用母亲教过的,特殊的节奏,轻轻叩响。
门内寂静了片刻,随即,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隙。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我。
“云深不知处。”我哑着嗓子,说出暗号。
门又开大了一些,一个精瘦的汉子闪身出来,迅速将我拉了进去,随即反手关紧了门。
货仓内堆满了杂物,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只有角落一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灯下站着两人,一个是引我进来的汉子,另一个,竟是苏砚!
他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模样,眉头立刻蹙紧。
“沈姑娘?”他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出了何事?为何……”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颈那道细微的血痕和满身的泥污上,眼底闪过一丝惊疑。
“苏公子……” 我抓住他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家……被查抄了,父亲入宫生死未卜。有,有杀手……裴衍他……” 喉咙像是被堵住,那个名字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苏砚脸色骤变,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杀手?裴衍?” 他迅速捕捉到关键,“多少人?什么路数?裴衍现在如何?”
我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很多身手狠辣……他……他为了让我走,被围住了……流了很多血……”
苏砚沉默了一瞬,眼中神色变幻。他显然也没料到,变故来得如此迅猛激烈,更没想到,裴衍会卷入其中,并以这种方式……
“此地不宜久留。”苏砚当机立断,对那精瘦汉子道,“阿七,按第二套方法,立刻准备,我们从水路走。”
“是,东家。” 名叫阿七的汉子点头,立刻转身隐入黑暗,去安排船只。
苏砚扶着我坐下,递过一个粗糙的水囊。“沈姑娘,喝口水,定定神,事情我大致明白了。裴衍此人倒是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缓声道,“姑娘不必过于忧心。裴衍能在锦衣卫坐稳那个位置,绝非易于之辈。他既然选择断后,必有脱身之策。”
他的话带着安抚,却无法驱散我心中那沉甸甸的,冰冷的恐惧。脱身之策?在那样的围攻下,身负数伤……
“苏公子,”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我……我想……”
我想回去看看。
这句话哽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我知道这有多荒谬,多危险。可我控制不住那个念头。
如果他真的,如果我连他最后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苏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轻轻叹了口气:“沈姑娘,我知你此刻心乱。但情势危急,追兵随时可能找到这里。当务之急,是确保你的安全离开京城。至于裴衍……”
他目光沉静,“若他命不该绝,自有相见之日。若他姑娘此时回去,除了白白送命,于事无补,更辜负了他拼死为你争得的生机。”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不理智的冲动。是啊,回去又能怎样?除了送死,还能改变什么?裴衍用血换来的这条生路,难道我要亲手断送?
我攥紧了冰冷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一切……听苏公子安排。”
苏砚点了点头,眼神中掠过一丝赞许。“船只很快备好。我们趁夜色,沿运河下行,先离开京城范围,再转陆路前往江南。”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异常煎熬。货仓外,风声,水声,隐约的犬吠,都让我心惊肉跳。脑海中那个染血的身影,挥之不去。
阿七很快回来,低声禀报船只已备妥。
苏砚递给我一套粗布衣裳:“沈姑娘,委屈你先换上。”
我接过衣服,转到一堆废弃的货箱后,迅速换下身上破烂不堪的丫鬟服。
粗布摩擦着皮肤,带着陈旧的尘土味。我将母亲留下的木簪和苏家令牌贴身藏好,又将那支磨尖的,曾抵在自己颈间的银簪,紧紧握在手里。
走出货箱后,苏砚和阿七已经等在门口。阿七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走。”苏砚低声道。
货仓后门,通向一段隐蔽的,朽烂的木制码头。一条乌篷小船静静地泊在浑浊的水面上,船头站着一个沉默的船夫。
我们迅速上船。小船无声地滑入黑暗的河道,贴着岸边的阴影,向着下游驶去。
我坐在狭窄的船舱里,撩开一线草帘,回望京城的方向。那座庞大的城池,在深沉的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黑压压的轮廓,和零星几点如同鬼火般的灯光。
沈家,父亲,沈月,裴衍……所有的一切,都被留在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后。
河水汩汩,桨声欸乃。小船在迷宫般的河道中穿行,远离了追捕的喧嚣,也远离了我过去十八年生命里所有的爱与恨,纠缠与挣扎。
心口那块空洞,依旧冰冷地存在着。只是那尖锐的痛楚,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疲惫所取代。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江南是否是真正的桃源,不知道沈家是否还有残存的希望,更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还活着。
我闭上眼,将脸埋在冰冷的掌心里。
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小船顺流而下,日夜兼程。苏砚安排得极为周密,沿途几次变换船只和路线,避开可能的盘查。除了必要的补给,我们几乎不停靠。船夫和阿七轮流撑船,沉默而警惕。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狭小的船舱里,看着两岸的景色从京畿的繁华,渐渐变为郊野的荒凉,又过渡到南方初冬依旧残留的,萧瑟的绿意。身体上的疲惫和惊惧渐渐平复,可心绪却始终无法安宁。
裴衍的生死,像一个悬在头顶的,不断滴落的冰水,时刻煎熬着我。
白天尚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每到夜深人静,河风呜咽,那个染血的笑容和决绝的背影,便会清晰地闯入梦境,让我一次次冷汗涔涔地惊醒。
苏砚将我的焦灼看在眼里,却并不多问,只是偶尔会递给我一卷书,或是指点我看两岸的风景,试图分散我的注意。
他行事稳妥,言谈有度,身上有种读书人的儒雅,却又带着江湖人的干练与机警,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信赖。
十日后,船只进入江南地界,在一处偏僻的渔村小码头悄悄靠岸。苏家早已安排了马车在此接应。
换乘马车,又行了三日,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苏家在苏州城外的一处别庄。
庄名听竹,白墙黛瓦,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竹林之中,清幽雅致,与京城的富贵喧嚣截然不同。
庄内仆役不多,皆是苏家可靠之人,见到苏砚和我,恭敬行礼,并不多问。
苏砚将我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内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几丛残荷,两间净室,布置得素净舒适。
“沈姑娘暂且在此安住,一应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苏砚温言道,“此处僻静安全,姑娘可放心休养。京城那边的消息,我会尽力打探,一有确切音讯,立刻告知姑娘。”
“多谢苏公子。”我真心实意地行礼。这一路若非苏砚安排周全,我恐怕早已落入追兵之手。
苏砚虚扶一把,沉吟片刻,道:“姑娘,有句话,苏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公子请讲。”
“裴衍之事,”苏砚看着我,目光澄澈,“姑娘似乎并非全然憎恶?”
我的心猛地一跳,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答。
“我并非探听姑娘私事。”苏砚缓缓道,“只是此事关乎姑娘心境,亦可能影响日后行止。裴衍此人,心机深沉,行事偏激,其心难测。
无论他对姑娘是何种心思,姑娘都需记得,莫要让一时情绪,蒙蔽了判断,乱了方寸。沈家之未来,姑娘自身之安危,方是眼下最紧要之事。”
他的话,冷静而理智,像一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连日来的混乱与自欺。
是啊,我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前世囚禁我,今生逼迫我,性情阴鸷难测的男人,魂不守舍,心神不宁?
沈家尚未脱险,父亲生死未卜,我自己亦是前途未卜,哪有资格在这里为了一个裴衍牵肠挂肚?
“苏公子教训的是。”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是宁失态了。日后,不会再如此。”
苏砚点了点头,似乎放心了些:“姑娘能想通便好。舟车劳顿,姑娘先歇息吧。有事,随时唤我。”
他告辞离去。
小院恢复了寂静。竹影婆娑,风吹过,沙沙作响。
我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北方的天空。
是的,不能再想了。
裴衍是生是死,与我的前路,早已是两条不会再交汇的轨迹。
从今往后,我只是沈宁。一个需要为家族残存血脉,为自己渺茫未来,奋力挣扎求存的沈宁。
我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那最后一眼的沉重,深深埋入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用理智与责任,牢牢封存。
转身,走进净室。
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寒意能钻进骨头缝里。
我在听竹山庄住了下来。日子单调而平静。每日读书,习字,偶尔在庄内竹林散步。
苏砚每隔几日会来一趟,有时带来一些京城的消息,但大多语焉不详,只说局势依旧混乱,沈家罪名未定,父亲仍被羁押宫中,沈月与柳姨娘被圈禁在别院。
关于裴衍,他只字未提。我也没有再问。
仿佛那个名字,连同京城所有惊心动魄的往事,真的被留在了身后。
只是夜深人静时,那染血的笑容,依旧会不期而至,带来瞬间的心悸与茫然。然后,便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腊月里,江南下了第一场薄雪。竹叶上覆了一层晶莹,别有一番清冷韵致。
这日午后,我正在窗下临帖,庄里的老管事忽然匆匆来报,说是庄外来了一位客人,指名要见沈姑娘。
我的心猛地一悬。苏家别庄位置隐秘,知道我来此的人寥寥无几。
“是什么人?”我放下笔。
“是一位穿着斗篷的公子,看不清面容,只递了这个进来。”老管事将一件东西双手呈上。
那是一枚玉佩。
质地温润,雕工简洁,却透着不凡。
最重要的是,玉佩的纹样,与我怀中那枚苏家令牌边缘的云水纹,隐约呼应,却又更为古老繁复。
是苏家内部,更高层级的信物?
“请他去前厅。”我定了定神,吩咐道,心中疑窦丛生。
稍作整理,我来到前厅。厅中炭火温暖,一位身穿灰鼠皮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子,负手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雪竹。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抬手,摘下了风帽。
露出一张清癯儒雅,却带着久居上位者威严的面容。年纪约莫五十许,目光温和,却深邃难测。
这张脸我虽未亲眼见过,却在母亲珍藏的,早已泛黄的画像上,见过类似的轮廓气质。
“你是……”我心头巨震。
“苏文渊。”男子微微一笑,声音舒缓,“论辈分,你该唤我一声舅公。”
苏文渊!母亲苏婉容的嫡亲兄长,江南苏家现任家主!真正执掌苏氏一族命脉的人物!
他竟然亲自来了!
我连忙敛衽行礼:“宁儿见过舅公。不知舅公亲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苏文渊虚扶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长辈的审视与淡淡的感慨:“像,眉眼间,确有几分婉容当年的影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句“苦了你了”,并无多少煽情,却莫名让我鼻尖一酸。母亲早逝后,从未有血缘长辈如此对我说话。
“坐吧。”苏文渊示意我落座,自己也在上首坐下,老管事早已奉上热茶,悄然退下,关紧了厅门。
“砚儿已将你之事,大致告知于我。”苏文渊开门见山,语气平和,“沈家遭此大难,非你之过。你能在危急时刻,想到动用你母亲留下的信物,寻到苏家,已是难得。”
“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我低声道。
苏文渊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你可知,我为何亲自前来?”
我摇头:“请舅公示下。”
“两件事。”苏文渊放下茶盏,目光变得凝重,“第一,是关于沈家,以及裴衍。”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
“京城局势,已渐明朗。”苏文渊缓缓道,“二皇子一案,陛下已有定论。非急症,乃东宫属官勾结内侍,长期投毒所致。”
我虽早有猜测,亲耳听闻,仍是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是太子!弑弟!如此骇人听闻!
“陛下震怒,已下旨锁拿太子及一干涉事官员,东宫已形同虚设。”苏文渊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此案能迅速查明,揪出真凶,裴衍居功至伟。”
裴衍,他果然查到了!而且,扳倒了太子!
“只是,”苏文渊话锋又是一转,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此案牵连甚广,裴衍手段也过于酷烈了些。
锦衣卫诏狱,这几月堪称血流成河。朝野上下,对其既畏且恨。如今太子倒下,陛下对裴衍,恐怕也是赏罚难定。”
功高震主,手段酷烈,这几乎是历代权臣的催命符。我手心微微出汗。
“那沈家……”我急切地问。
“弹劾沈家的御史,已被查明是受东宫指使,构陷之词,多为不实。尤其私通外邦一条,陛下已着兵部与边关将领核实,纯属子虚乌有。”
苏文渊道,“你父亲沈嶂,不日应可释还。只是经此一事,镇国公府声望大损,你父亲年事已高,恐难复昔日权势。陛下为安抚朝野,可能会令其荣养。”
荣养,便是变相夺权,保留爵位体面,却远离权力中心。对风雨飘摇的沈家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父亲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
“那……沈月她们?”我问。
“女眷应会一并释还。只是沈二小姐似受惊过度,神智受损,日后怕是难了。”
苏文渊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随即看向我,“至于你,沈宁,你的名字,在弹劾案卷与后续调查中,皆未被提及。裴衍似乎将你从中摘了出去。”
我愕然抬头。
摘了出去?在那般混乱的局势下,他是如何做到的?
苏文渊看着我脸上的震惊,眼中那抹复杂之色更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也是我亲自前来的主要原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
“裴衍,在陛下面前,自请外调。”
外调?我再次愣住。他刚立下扳倒太子的大功,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为何要自请外调?是预感到了鸟尽弓藏?还是……
“他请调的地方,是岭南。”苏文渊缓缓道,目光紧锁着我,“瘴疠之地,蛮荒偏远,乃朝官视为畏途之所。陛下准了。”
岭南……万里之遥,烟瘴横行……
“他……何时启程?”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旨意已下,就在三日后。”苏文渊道,“离京之前,他托人,辗转给我苏家递了一句话。”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苏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曾封口的信笺,放在桌上,推向我的方向。
“他说,将此信,交予沈宁。并且……”苏文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叹息,
“让我转告你,从此山高水长,望自珍重。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他不会再寻你,亦不会再扰你清净。”
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不会再寻,不会再扰。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层层叠叠,酸涩难言的涟漪。
他终于放手了?
用这种近乎自我流放的方式,彻底退出我的生命?
我怔怔地看着那封薄薄的信笺,手指僵硬,竟一时不敢去碰。
苏文渊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细雪。
“宁儿,舅公不知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等纠葛。但此人心思之深,行事之决,非常人所能及。
他既选择以此种方式了断,无论出于何种考量,于你,于沈家,或许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江南苏家,虽不敢说能保你一世富贵荣华,但让你安稳度日,衣食无忧,尚能做到。
你母亲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她的血脉,苏家不会不管。日后,你是想留在江南,还是另做打算,皆由你心意。”
他说完,静默了片刻,似乎在等我消化这些话。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信在此,看与不看,亦由你。舅公言尽于此。庄中已为你备好一切,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管事。我先回城了。”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戴上风帽,缓步走出了前厅。
厅内,只剩下我,炭火的哔剥声,和桌上那封仿佛带着无形重量的信笺。
雪光透过窗纸,映得厅内一片清寂的亮白。
我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手脚冰凉,心绪纷乱如麻。
他终于放手了。用最彻底的方式。
我该松一口气的,不是吗?这不正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吗?逃离他的掌控,摆脱他的阴影,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可为什么心口那块本以为已经封存好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空落?
是因为愧疚吗?因为他最终用这种近乎牺牲的方式,成全了我的自由?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缓缓走到桌边,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微凉的信笺。
很轻。
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拆开,展开。
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短短几行字:
“阿宁,
见字如晤。
岭南路远,此去经年,恐难再见。
簪子我带走了。你十六岁那年给的,就当留个念想。
沈家之事已了,勿念。苏家可靠,江南安稳,足以护你余生无虞。
从前种种,是我之过。
执念太深,反累你两世不安。
今日之后,裴衍此人,与你再无瓜葛。
望你此后,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勿复念。
珍重。”
字迹依旧劲峭,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锋锐,透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释然?
我的视线,模糊在水汽里。
簪子他带走了。
那支褪色的,云纹磨损的银簪。
他说,从前种种,是他之过。执念太深,反累我两世不安。
他说,今日之后,裴衍此人,与我再无瓜葛。
他说,望我此后,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一字一句,平平淡淡,却像最钝的刀子,慢慢割着心口的血肉。
没有质问,没有不甘,没有他贯有的偏执与掌控。只有平静的告别,和放手。
他真的要走了。去那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带着那支旧簪,和我十六岁那年无意中给予的,却缠绕了他两世的光与债。
从此山高水长,再无交集。
我紧紧攥着信纸,指节捏得发白,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滚落在单薄的信笺上,将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洇开一片模糊的湿痕。
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单纯的愧疚。
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情绪。
像失去了某种早已融入骨血,却始终抗拒承认的牵绊,像看着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戏剧终于落幕,主角退场,徒留看客对着空荡的舞台,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泪水干涸,脸上只剩下紧绷的刺痛。
窗外,雪渐渐大了。竹枝被压弯,发出轻微的“咔吱”声。
我将那封被泪水浸染的信,缓缓折好,贴近心口。
那里空荡荡的,却又沉甸甸的,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前尘往事的重量。
然后,我走到炭盆边,蹲下身,看着里面跳跃的,橙红色的火焰。
信纸的边缘,缓缓靠近那温暖而危险的光。
从此山高水长,再无瓜葛。
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火光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了单薄的纸张,瞬间将其化为蜷曲的灰烬,飞扬,飘散,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炭灰里,与其它灰烬混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就像那些纠缠了两世的恩怨,偏执,恐惧,挣扎,还有最后那一刻,血火中无声的守护与诀别。
都结束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清冽的,带着雪意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眼底最后一点水汽,也吹醒了混沌的神智。
远处,竹林深处,雪落无声。天地一片素白,干净得仿佛可以重新开始。
我抚上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信纸燃烧时的微温,和灰烬落下的触感。
然后,我轻轻地,对着窗外苍茫的雪景,对着北方遥远的,再也看不见的京城和那个人即将踏上的,南下的漫漫长路,无声地,说了一句:
“裴衍,你也……珍重。”
从此。
我的路,在他的放手与成全里,终于只剩下了前方。
而他的路,在岭南的烟瘴与孤独里,是否还能寻到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的光?
我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了。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来路,也掩盖了所有不愿再回首的痕迹。
江南的冬天,很长。
但春天,总会来的。
岭南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又格外浓烈。
没有江南烟雨的缠绵悱恻,只有一夜之间,漫山遍野泼洒开来的,不管不顾的绿意,和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潮湿燠热的水汽,混杂着泥土,草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片土地的,陌生而蓬勃的气息。
我站在一处缓坡上,望着坡下那条蜿蜒流过,水色浑黄的河道,以及河道旁简陋的码头和几间歪斜的茅舍。
这就是地图上标记的清溪渡,通往裴衍所在那个偏僻军屯的必经之路。
两年了。
距离京城那场翻天覆地的变故,距离那封在炭火中化为灰烬的信,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沈家终究没有彻底倾覆。父亲被荣养,卸去了所有实权,带着受惊过度,神智再未完全清醒的沈月,和迅速衰老,沉默寡言的柳姨娘,回了祖籍老宅,闭门度日。
虽不复往日煊赫,却也总算保全了性命与最后的体面。
而我,在江南苏家别庄住了大半年。舅公苏文渊待我宽厚,表兄苏砚也多有照拂。
江南的日子清静安稳,读书,习字,偶尔随苏砚查看些族中产业,学着打理庶务。
时间像苏杭的流水,平缓地淌过,将京城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渐渐冲刷成褪色的,遥远的背景。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在江南的温山软水里,慢慢老去,将那个名字,连同他最后染血的笑容和平静决绝的告别,彻底封存在记忆深处。
可有些东西,就像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种子,你以为它早已死去,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一滴雨水,一缕阳光触动,便不可抑制地,破土而出。
契机是一封来自岭南的家书。
不是给苏家的,是辗转送到父亲老宅,又由父亲旧部,一位感念旧恩,冒险传递消息的老仆,悄悄送到了江南,送到我手中的。
写信的人,是裴衍麾下一名曾受过父亲恩惠,后因牵连被一同流放岭南的低阶武官。
信写得很隐晦,也很简短。
只说裴大人在岭南水土不服,加之旧伤缠绵,去岁冬日起便时好时坏,今春以来,更是咳嗽不止,日渐消瘦,此地缺医少药,环境恶劣,恐非长久之计。
末尾,那武官欲言又止,提了一句大人常于病中摩挲一旧物,神色黯然,属下等不忍卒睹。
旧物。
除了那支簪子,还能是什么?
就是这封信,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我心底那扇自以为早已锁死的门。
那染血的笑容,那封化为灰烬的信,还有信末那句“平安喜乐,岁岁年年”,在岭南燠热潮湿的想象里,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刺痛。
他病着。
在那样一个蛮荒之地,拖着未愈的旧伤。
他摩挲着那支旧簪,神色黯然。
那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偏执得令人恐惧的男人,如今在万里之外的瘴疠之地,孤独地对抗着伤病与时光,手里握着的,只有一支褪色的,早该被遗忘的银簪。
这个认知,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的心,日夜不得安宁。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与我无关。
他选择放手,选择远走,选择承担自己的一切。我们早已两清,再无瓜葛。
可夜深人静时,那个在血火中为我断后,最后对我露出破碎笑容的身影,总与信中所描述的,病中黯然摩挲旧物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让我辗转反侧。
终于,在岭南的雨季来临前,我做出了决定。
我对舅公和表兄说,想去岭南看看。苏家在那边也有些微薄产业,虽已荒废,但或许可以尝试重新打理,也算为苏家日后南扩,探一探路。
理由冠冕堂皇。
舅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似乎洞悉了什么,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良久,点了点头,道:“岭南路远,瘴疠横行,务必万事小心。多带些人手,备足药材。”
苏砚则默默为我打点好了一切。
可靠的护卫,经验丰富的向导,充足的盘缠和药材,甚至还有一份标注了岭南各方势力,险要路径的详尽图册。
“表妹,”临行前,他送我至码头,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此去保重。若事不可为,及早回头。苏家,永远是你的退路。”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郑重颔首:“多谢表兄。宁,心中有数。”
一路跋山涉水,舟车劳顿。越是往南,景致与中原,江南便越是迥异。
山高林密,雾气沼沼,虫蛇横行,语言不通。幸有苏砚安排的向导和护卫,方能一路有惊无险。
抵达这清溪渡,已是三月末。比预想的,多花了近一个月。
“小姐,打听清楚了。” 护卫首领,一位姓赵的沉稳汉子走过来,低声道,“从此处渡过河,再往西南走二十余里山路,便是伏虎屯。裴…那位大人,便在屯中主事。”
伏虎屯。名字倒有几分悍气。只是不知,虎落平阳,又是何等光景。
“渡船何时有?” 我问。
“此处人烟稀少,渡船每日只有两趟,上午一趟已过,下一趟要等到申时了。” 赵护卫道,“小姐不如先到那边茶棚歇歇脚?”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码头边果然有个简陋得几乎不能称之为棚的草寮,歪歪斜斜地撑着几根竹竿,覆着些枯黄的茅草,里面摆着两三张破旧的木桌条凳。
也好。
我们一行人走过去。草寮里只有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船公,正就着粗陶碗喝一种颜色浑浊的土茶。
见到我们这群明显的外乡人,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懒洋洋地打量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我在离他稍远的一张桌边坐下,赵护卫等人则散在周围警戒。有护卫去与老船公交涉,询问渡船事宜。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河道混黄的水流不急不缓地淌着,对岸的青山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氤氲的湿气。
空气闷热,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
我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草寮内外。
就在我收回视线,准备闭目养神片刻时,草寮外,通往山里的那条崎岖小径上,出现了几个身影。
起初只是几个模糊的黑点,慢慢走近,才看清是三四个人。
穿着本地常见的,短打粗布的衣裳,裤脚挽起,沾满了泥浆。他们抬着一副简陋的担架,步履沉重而匆忙。
担架上似乎躺着一个人,盖着一件破旧的蓑衣,看不清面目。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木竹上。
抬担架的几人走到草寮附近,似乎想停下歇口气。其中一人抹了把汗,对老船公喊道:“阿公,讨碗水喝!急着送人去镇上找郎中!”
老船公哼了一声,指了指旁边一个破水缸。
那人舀了一瓢水,自己灌了几口,又小心翼翼地托起担架上那人的头,试图喂一些。
蓑衣滑落了一角。
露出了担架上那人一小片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还有一缕散落下来的,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猛地沉下去,坠入一片冰冷的,嗡嗡作响的虚空。
那下颌的线条,那唇的形状……
即使隔着距离,即使面容被蓑衣遮盖大半,即使他此刻如此狼狈地躺在木竹上……
我也绝不会认错。
是裴衍。
真的是他。
比我想象中更加消瘦,更加苍白,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躯壳。
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
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不是说只是水土不服,旧伤未愈吗?怎么会严重到需要木竹抬着,急匆匆去找郎中?
那武官信中所言,竟还是轻了!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被蓑衣半掩的,毫无血色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冲撞,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抬木竹的人喂完了水,将蓑衣重新盖好,抬起木竹,朝着渡口另一边,通往小镇方向的小路,继续匆匆赶去。
他们就要走了。
带着他,离开我的视线。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猛地浇醒了我。
“等……等等!”
声音冲口而出,嘶哑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抬木竹的几人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我。
赵护卫等人也立刻警惕起来,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我顾不上其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发出一声闷响。
我踉跄了一下,推开试图扶我的护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副担架冲了过去。
“小姐!” 赵护卫低呼,紧跟上来。
我的目光,只牢牢锁在担架上。
冲到近前,抬木竹的几人被我苍白的脸色和急促的举止惊到,下意识地挡在了木竹前,神色戒备。
“你……你们是谁?”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道。
我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木竹上。
蓑衣下,那人依旧毫无声息。
“他……他怎么了?” 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伸手指向木竹。
刀疤汉子眉头紧皱,打量着我:“你是……”
“我……” 我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是谁?对他而言,我算是谁?
就在这时,木竹上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
那咳嗽声很闷,很短促,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尖上。
盖着的蓑衣,随着咳嗽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一只手,从蓑衣下无力地滑了出来,垂落在木竹边缘。
那只手,指节修长,却苍白得近乎透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曾经握笔定策,执剑杀伐的手,此刻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无力地垂着,指尖甚至微微蜷曲着,像是在虚握着什么。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只手上。
然后,我看到了。
在他虚握的掌心边缘,露出一点极其暗淡的,几乎与掌心苍白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芒。
是一截簪子的尾端。
样式朴拙,云纹磨损。
是我十六岁那年,在城西破庙,用来替他包扎伤口后,留在他掌心的那支。
如意云纹银簪。
他真的一直带在身边。
即使在意识模糊,被抬着去求医的路上,也下意识地,紧紧攥着。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再也控制不住,拨开挡在前面的刀疤汉子,扑到了木竹边。
“裴衍……”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垂落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怕碰碎了他一般。
蓑衣下的人,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
那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幽深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翻涌过偏执,疯狂,痛楚,绝望的眼眸,此刻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涣散的灰败。
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阴翳,所有的光彩都熄灭了,只剩下疲惫,虚弱,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
他的视线,毫无焦距地,在空气中游离了片刻,才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缓缓地,对上我泪流满面的脸。
起初,是困惑。深深的,仿佛不认识般的困惑。
他眨了眨眼,那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然后,那涣散的瞳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收缩,聚焦。
混沌的灰败里,像是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看着我,一瞬不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河水的流淌声,远处山林的鸟鸣,护卫们紧张的呼吸,抬木竹汉子们的疑惑低语……所有的一切,都褪色,远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他,隔着泪眼,隔着两年的时光,隔着生死的距离,在这蛮荒之地的简陋渡口,猝不及防地,重逢。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更加剧烈的咳嗽,从胸腔深处压抑不住地涌上来,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泛起一阵病态的红潮,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那只虚握着簪子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裴衍……” 我哽咽着,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那只冰凉瘦削的手。
触手的冰凉和骨感,让我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
他仿佛被我的触碰烫到,手指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那双渐渐清明了些许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看着我,里面翻涌起剧烈而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恍如隔世,还有一丝深埋的,不敢触碰的小心翼翼。
“你……”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气若游丝,“怎么……在这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泪水扑簌簌落下,滴在他手背上,也滴在那一小截露出的,黯淡的银簪上。
“我来……”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来岭南看看。”
看看你。
看看这个,用两世偏执纠缠我,又用最彻底的方式放手,最后独自蜷缩在万里之外,病骨支离,却依旧攥着一支旧簪的男人。
看看这个,让我恨过,怕过,抗拒过,最终却在听闻他可能凋零时,不顾一切跋山涉水而来的裴衍。
他看着我,那双渐渐燃起微弱星火的眼睛里,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与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动容。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他侧过头,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慌忙扶住他,感觉到他单薄衣物下,脊骨的嶙峋。
“别说话了。” 我哑声道,用手帕轻轻拭去他唇角咳出的血沫,触目惊心,“我们先去找郎中,赵护卫!”
赵护卫早已候在一旁,见状立刻上前:“小姐。”
“快,帮忙抬人。去镇上,找最好的郎中!” 我急声道。
刀疤汉子等人见我们认识,且护卫精悍,神色稍缓。
赵护卫与他们简单交涉几句,便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木竹。
裴衍似乎耗尽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是那只被我握住的手,却反手,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力道很轻,几乎感觉不到。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紧紧回握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
“没事了。” 我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裴衍,我来了。”
他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
一滴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灰白的发丝里。
担架被重新抬起,朝着镇子的方向,加快速度前行。
我紧紧跟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目光未曾须臾离开他苍白消瘦的侧脸。
岭南燠热的阳光,透过路旁繁密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地掠过他沉静的,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与枷锁的睡颜。
河水在远处呜咽流淌,像一声悠长的,跨越了两世时光的叹息。
我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法回头。
有些重逢,一旦发生,便注定要改写后续所有的篇章。
而我,此刻握着他冰凉的手,走在这条陌生而崎岖的岭南小径上,心中竟奇异地,一片安宁。
前路依旧未知。
但至少,这一次,我们不再是背道而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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