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向日葵你的光

　　回家的时候，要先推开门再说“我回来了”，还是一边推门一边说，还是见到人再说呢？
　　向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它们的先后顺序，“我回来了”就已经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啊，你回来啦，再等等，饭菜就快好了。”先是传来厨房的炒菜声，然后才是母亲的话，伴随着飘飘荡荡的饭菜香味。
　　“……”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缄默不言。
　　“嗯。”向回应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书包甩在角落，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蓝牙，再连接上耳机，戴上，世界顿时安静了许多，又思索了一下，就迅速打开了游戏。
　　沉浸……不，应该是沉迷，也不对，或许是沉溺在游戏之中……
　　结束一盘游戏后，向忽然思考起自己该用哪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对于游戏的态度。
　　沉浸太积极，太主动，实际他并不是特别想打游戏，而且自己也并没有太沉浸，否则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沉迷就太消极了，虽然母亲是这样形容，但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打游戏，只是打发时间、排遣无聊罢了；只有沉溺，似乎还可以，并不是只这个词代表对事物投入的深度与自己的情况差不多，而是因为他感觉“溺”这个字很形象。
　　“也许我就像溺水的人一样吧，被动地选择，无力地挣扎，最后，静静地湮灭。”
　　向放下手机，起身拉开窗帘，握住防盗窗的铁杆，看向窗外。已经入夜了，天幕是暗红色的，有点像被车碾死的老鼠留下的血迹，起码要死上两周才有这样的黑紫，流云是灰黑色的，与印象里砖窑烟囱里排出的黑烟沉重得不相上下，银白色的防盗窗又将它们阻隔在外面，安全感莫名地涌上他的心头。
　　“哪怕像囚笼一样。”向拍了拍防盗窗，铮铮有声。
　　“吃饭了。”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隔着门，有种被罩住的沉闷感。
　　向不再多想，松开手，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就吃饭去了。
　　“小向啊，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块鸡肉夹到向的碗里。
　　“会吗？也没差多久吧。”
　　“有啊，晚了差不多半小时吧，我看今天风冀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哦，这个啊，回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有东西忘带了，就又跑回去一趟。”
　　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的微笑，不过不知道是那个亲切的，还是那个有些机械的，只感觉脸上有点痒痒的不太舒服。
　　“哦，那你下次……”
　　“唉，管他那么多干嘛，都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的。”父亲截断了母亲的话，将筷子倒着往桌上轻轻一敲弄齐，又继续看着手机吃饭。
　　向没有回应，只是放下饭碗，倒了一碗汤，慢慢地喝着，他能看见父亲手机屏幕的光，像闪过的游鱼。
　　“唉，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是干什么去了，什么和同学出去乱逛啊，谈恋爱啊……你们老师也说你们班有谈恋爱的。”母亲又夹来一块肉，即使向已经吃完了。
　　“妈，你看我像是能谈上的那种人？”向不禁笑了笑，将那块肉夹来吃掉，“我甚至还不知道我们班有谁谈恋爱呢。”
　　“哦哦，那就好，你们高中生现在就要好好学习嘛，这些只能靠你们自己。”母亲也笑了笑。
　　“确实，嗯。”父亲莫名其妙地不知附和哪一句，眼睛却仍是盯着手机的。
　　“嗯，我知道。”向无力地回答了一句，放下碗筷，“等会我再来收拾桌子。”
　　“唉，你先去写作业吧，没放假这些家务我们自己解决。”母亲摆摆手。
　　向站起身来，看了看微笑着的母亲，又盯了会餐桌，最后瞅了眼依旧无言的父亲，留下一句“那好”后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倚靠在门上，看着简单的房间，向的内心陡然升起一种陌生感。
　　角落的书籍零散，像是不久前被人翻过，也许就在昨天？床上有被人躺过留下的褶皱，可能就是饭前？
　　向看向旁边，再次握住了门把手，还有些暖意，似乎刚刚被人摸过？
　　他又看向窗外，还好，依旧那般沉郁，还有跑不动的云，都很熟悉。
　　他松了一口气，坐到书桌旁，从书包拿出作业，写了起来。
　　写作业的感觉和打游戏有点相似，只不过刺激没那么大，像是一场更温和的游戏。一切的思考和知识像永远找不到的笔盖，你知道它在，它有，但是却没法找到它在哪。这是一场无聊的捉迷藏游戏，少有的快乐是论述题的思辨和数学题的绞尽脑汁，但是向也很讨厌这些东西，它们藏得太巧妙了。
　　一场场的追逐战，一次次的抓捕逃脱，虽然向是游戏里的猎人，但他更感觉自己才是被迫逃跑的那个猎物，前面的作业再逼他追逐，后面的说不清的压力在赶他逃亡，可是他无物可追，也无路可逃。
　　“这些只能靠你们自己。”这是母亲说的话，确实，除了自己又能靠得了谁呢？
　　这是，向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存在，他放下笔握了握手，他摸到自己了，手指是凉的，手掌是暖的，他握住了自己的拳头，控制着一根根手指弯曲，只是凭借自己的一个简单的想法，他又松开手，手就这么松开了。
　　“真是奇妙，我是我的。”
　　向顿时又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陌生，新奇又有些恐惧，很有趣。
　　他看了看窗外，夜已经不再有暗红的一点光泽，而是更加深郁的黑色，还有星光闪烁，有云，却像雾一样薄，脆弱得会被星光刺穿，击碎。
　　窗外的风景也是有些陌生。
　　此时，手机响了，让向不得不脱离这种奇怪的思考。
　　“信息？”向有些疑惑，他的微信的大部分群聊和常联系的好友都设置着“消息免打扰”，怎么会有信息的提示音？除非是广告，或者真的有什么人联系他……向感觉手心有些湿润。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是微博上的。
　　“看来多半是广告了。”
　　向咂咂嘴，但还是点开了信息。
　　“感觉你的的文字很细腻呢，而且还化用了《断章》，你很喜欢文学吗？”
　　这是……昨天那条评论的回复！？
　　向一只眼睛瞪大，另一边却皱着眉头，他能想象到自己此刻表情有多么滑稽。
　　蓦然地，他感觉自己快活了起来，那些什么陌生不陌生的，浮云一般，星光也放肆了些。
　　“没有没有，只是在闲暇的时候会看一些书而已，涉猎不深。”
　　他没有斟酌，就这样发了出去。这是实话，他没有看过多少书，而且看的种类也很杂，古典的，现代的，甚至网文和轻小说，他都看过。
　　向又看了一遍对方的话，这样简洁明了，还一眼看出了自己无意间的化用。
　　“对面应该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吧。”
　　想到这，他内心又有些忐忑，自己读的书确实不多，如果真的聊下去，出丑也许不至于，但或多或少会被看不起吧。
　　“那你会看哪些书呢？”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个简单的问题，只是把自己的书单给对方念一下而已。但是对于向来说，如此繁乱的阅读经历，自己该怎么说呢？如果对面喜欢中外经典，说那些网文和轻小说就太轻浮了，如果对面是年轻的网文爱好者，说这些名著又显得太古板，甚至可能有些夸耀。
　　“我啊，什么都看一点吧，但当涉猎，不过要我一下说出我看过哪些书，我还真的不太说得出来。”
　　向决定实话实说，这种感觉就像上次被风冀问了一道数学题，思索了半天却回答一句不知道一样，尴尬又无奈。
　　对方会不会也这样感觉？向咬着下唇，举起眉又思考了一下，自己和对方这样一问一答的像审讯一样，也许他该主动一点，抛出一些话题。
　　“毕竟说实话，我对于文学不是特别喜欢啦，只会在无聊时看一看，不过，如果遇到喜欢的书，我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在里面。比如我之前看《白夜行》的时候，我就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
　　向选择了自己最近看的一本书《白夜行》，这是他利用校运会的时间看完的。
　　沉浸于书中世界的时候，的确难以感觉自身和外界的变化，好像自己忽然睡着了一样，醒来后只知道自己睡了，却忘了是怎么睡的。
　　如果对面没看过这本书，那也会对这种看书时的感觉产生共鸣吧，这样无论怎么样都有话可说，也不至于太尴尬。
　　向不禁暗自笑了笑，忽然感觉自己是一个社交天才。
　　对方会怎么回应呢？可能会非常激动地认同这种感觉，然后叽里咕噜地说起自己以前某一次看书经历，也可能很惊喜地说“原来你也读过这本书”，然后打开话夹子，他们就这样就着书中人物和剧情聊下去。
　　前者的话，向也会回应自己的读书趣事，就是前几周自己晚自习偷看小说被抓三次，后者的话，向会说他对雪穗这个人物很感兴趣，这个人物的悲惨经历与病态的复仇心理，都让向感到惊讶，这种惊讶就像投石落水后，那泛起的涟漪一样，一次次地冲击他的思考，温柔但深刻。
　　现在这个涟漪又激荡起来，向忽然感觉这本书，这段交流就要活起来了，死而复生。
　　他转了一下发酸的脖颈，耐心地注视着屏幕。
　　“是吗，我有时看书也会这样，就是那种废寝忘食的感觉。”
　　果然，对方接下了话题，虽然对方看起来没有看过这本书，不过也还好，他们可以继续畅聊下去。
　　向握住手机，期待着下一句，还时不时地退出评论区重进，或者把设置栏反复拉下来，有点童年过生日是拆礼物的味道。
　　多久过去了呢？
　　不知道，不过应该已经很久了，因为母亲已经催他睡觉催了两遍。
　　大概确实是没消息了。
　　为什么对方不回复了？向在对方没回复后几分钟变得有些焦躁，又往回看了看，检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后来一时的热忱慢慢散去，留下的只有冰冷的余烬，他才意识到是对方不想再说了，和自己说了什么没有关系，但还是心存侥幸——可能对方只是忽然有事？他决定继续等下去，不过不是那样傻傻地等，而是把微博放到后台，然后心不在焉地打着游戏。
　　再后来，向再也没法撑下去了，母亲已经有些发怒，不知疲倦地敲门提醒，父亲嘴边又挂起“再这样玩下去你要废掉”和“信不信我把你手机砸了”的威胁。
　　“哦，知道了。”
　　向平静地回复了父母，将门关上，最后看了一眼空落落的评论区，接着把手机关机放到书桌上，往床上一栽，决定自己要睡觉了。
　　只要闭上眼睛，像刚刚写作业哪样沉溺下去就好。他这样想着，然后放松自己的身体，尝试把自己代入一个空白，思绪却东窜西跑，在空旷的身体里撞出一个个回响，摇摇欲坠，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晃动，手臂上、大腿上、头上莫名有些瘙痒。
　　依旧无法入睡，他只好侧着身呆呆地看向窗外，没有星星，又或许有，只是太稀碎罢了，但确实有云，松松垮垮的。
　　向一直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自己有些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很沉默寡言，也知道自己有时候也挺羡慕那些侃侃而谈的社交达人，但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并展现出自己内心的那一份对连接的渴望。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又那么多话想说，他是这么渴望一个倾听者，如果他们继续交谈下去，他也许会把自己写过的一些散文，一些诗和对方讲，把他们洋洋洒洒地抛洒出来，而不是埋在那本泛黄的本子里，或者藏在自己惨白的微博主页上。
　　自己究竟怎么了……
　　向翻了一个身，不再看窗外，而是面向衣柜，衣柜上的木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忽隐忽现，最后竟然游动起来，仿佛变成一只眼睛，这让向感觉有些恐怖。但他不敢转回去，那中被人窥视的感觉会更让他不安 。
　　向强忍着睡意直视那只眼睛，他从未如此害怕，也从未如此勇敢。
　　也许我就是那么一个复杂的人，渴望连接，渴望对话，却总是做出很多言不由衷的事情，去隐藏，去逃避，如此胆小地背离这个世界，现在却又那么大胆地把自己剖开，鲜血淋漓地要看穿自己的一切。
　　表里不一啊，可这也是真正的我，正是这矛盾的我，才是我。
　　这时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笑容，那是机械但温柔的笑容，这是流离的笑容。
　　她又是怎么样的呢？
　　向又转了一下身子，看向天花板，空荡荡的只有一根LED灯横截在中央，莫名像一扇门，紧闭的门，也想是一只闭上的眼睛，不过要安谧平和得多。
　　是否也会像我一样？
　　但是向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
　　“无缘无故地把别人当作自己的镜子，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他自嘲似的笑笑。
　　流离朋友多，成绩好，还是班委，每天生活如此充实，相比每天浑水摸鱼、胡思乱想的自己……不，他们没有什么好比的，他们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向叹了一口气，匆匆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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