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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香深
004
王府,西院一处暖阁内。
郭氏卸下了白日里温婉的妆容,只着一件家常的素色广袖绢衣,斜倚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揉着额角,眉间蹙起一缕焦躁。
王柔则安静地坐在下首。
她继承了生母郭氏的好样貌,眉目婉约,肤白胜雪,一身浅碧色衣裙更衬得她楚楚动人。
“阿娘,”
王柔终究是按捺不住,“听说……阿姊今日出门,去了庾府舅舅家?”
郭氏揉着额角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嗯,说是病中烦闷,想去散散心。”
“阿姊病体未愈,昨日还昏沉着呢,今日竟有精神出门?还是去的御史中丞府……”
王柔微微蹙眉,语带忧切,“女儿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且,阿姊今日醒来后,似乎……对阿娘疏离了些。”
这话正戳中郭氏的心事。
她坐直了身子,眼神锐利起来:“我也觉着不对劲。那碗药膳,她推三阻四,最后还是喝了,可我总觉得她那眼神……冷得很,不像往日。”
她沉吟片刻,“莫非……她察觉了什么?”
王柔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阿娘多虑了罢?那药……一向稳妥,府里医官都说是极好的补品。阿姊或许是落水受了惊吓,又病了一场,性子一时别扭也是有的。再说,她往日只知那些情情爱爱,能察觉什么?”
郭氏却不似她这般心宽。
她在王府经营十数载,能从侧室爬到如今掌着中馈、只差个名分的地步,靠的就是这份缜密与多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庾绍那老狐,官居御史中丞,最是眼毒心明。王盈忽然跑过去,保不齐会漏出什么话。”
她起身,在暖阁内徐徐踱了几步,裙裾迤地,窸窸窣窣。
“今日煎药剩的残渣,还有那几味特别的‘添头’,可都料理干净了?”
“阿娘放心,”
王柔压低嗓音,“依着旧例,药成之后,孙嬷嬷立时便将药渣混入灶膛焚了,半点痕迹不留。那些‘添头’来路隐秘,藏处也只有孙嬷嬷与女儿知晓,断不会叫人察觉。”
郭氏略一点头,心下稍安,可那股莫名的忧虑却始终萦绕不去。
她驻足,看向王柔,目光沉沉:“阿柔,你须记得,你我母女将来的倚靠,全在此一举。王盈是嫡出,身份贵重,又与谢氏定了姻亲。若她顺顺当当嫁过去,诞下嫡子,哪里还有我们立足的余地?唯有她‘体弱难孕’,你方有机会以照料阿姊、为家族绵延子嗣的名义过去。届时,凭你的手腕容貌,何愁拢不住谢郎君的心?待你站稳脚跟,生下男丁,这王府、谢府的将来,终究是我们的。”
王柔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悸动,愈发柔顺:“女儿明白。一切全凭阿娘筹谋。只是……阿姊今日去了庾府,庾中丞若因此对阿娘心生不满,明日前来质问……”
“他无凭无据,能奈我何?”
郭氏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榻上,恢复了平日那副温良从容的模样,“关心则乱。我待王盈视如己出,人尽皆知。送些补品调理身体,何错之有?她自己落水伤了根基,难道还能怪到我头上?明日他若来,我自有应对。”
话虽如此,郭氏袖中的手却悄然攥紧。
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任何可能碍着她与阿柔前程的隐忧,都得早早掐灭。
“你且回去,只作不知。”
郭氏吩咐王柔,“在你父亲与兄长回京之前,我们更需谨言慎行。尤其对你阿姊,面上要加倍殷勤关切,切不可令她起疑,也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是,女儿明白。”
王柔乖巧应声,起身敛衽一礼,退出了暖阁。
走出门,晚风迎面拂来,王柔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抬眸望向清扬院的方向,眼神复杂。
有对嫡姐身份的嫉羡,有对来日的期盼,也有一丝恻隐,但很快,这些心绪便被更汹涌的、对权势富贵的渴求吞噬了。
阿姊,莫怨我。
要怨,便怨这世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你弃若敝履的,或许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你若安分便罢,若真要阻我的路……
王柔拢了拢衣襟,将那一丝寒意压下去,脸上重又端起温婉柔顺的笑意,朝着自己院落走去。
暖阁内,郭氏独自沉思良久,终是唤来心腹孙嬷嬷,附耳低语了几句。
“……再去细细检视一遍,所有相干物事,务必处置得干干净净。另外,明日多盯着府门动静,若庾中丞到来,立时报与我知。”
“老奴明白。”孙嬷嬷会意,悄步退下。
阁内重归寂静,郭氏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眼神明灭不定。
这盘棋,她下了许多年,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毁在一个小丫头片子的疑心上。
-
翌日,晨光熹微。
清扬院内,王盈醒得极早。
或许是因心中有事,又或许是重生后思绪纷杂,她一夜浅眠。
窗外鸟鸣啁啾,衬得室内一片寂静。
蒹葭和白露伺候她梳洗时,神情都难掩几分紧张。
她们已知晓今日可能发生的事情,既为主子担忧,又隐隐期盼着能揭开郭氏那恶毒的面具。
“女郎,今日……那药,还喝吗?”
白露小声问道,梳头的动作有些迟疑。
王盈对镜理了理鬓角,镜中少女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清亮坚定。
“喝。”
她淡淡吐出一个字,“不仅要喝,还要‘安然’地喝下去。”
她需要这碗药,作为证物。
也需要郭氏亲手将这证物,送到舅舅面前。
晨光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王盈坐于窗下,手中握着昨日庾衡所赠的那只木鸢,指尖轻轻拨弄着机括,木鸢的翅羽便一张一翕,发出极轻微的“咔嗒”轻响。
这小小玩意,此刻竟成了她心中一点难得的慰藉。
她想起前尘,想起蒹葭与白露的惨状,想起自己多年无出的酸楚,想起得知王柔有孕的消息……
恨意如毒蔓缠绕心腑,几乎令她窒息。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与此同时,西院暖阁内,气氛同样凝滞。
王柔一早便过来了,眉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色:“阿娘,今日这药……还送吗?庾府那边……”
郭氏正对镜簪花,闻言,手势一顿。
铜镜中映出她保养得宜的容颜,却掩不住眼底一抹淡淡青黑,显是昨夜也未得安枕。
“送,为何不送?”
郭氏将一支金丝步摇稳稳插入髻间,声气平静,“昨日不过是你我猜度,并无实据。若因这点风吹草动便自乱阵脚,停了这多年的‘心意’,岂非更惹人疑窦?尤其在这紧要关口。”
她转过身,看向王柔,目光深深:“越是这般时候,越要稳得住。我们一切如常,她若真察觉了什么,反而会沉不住气。庾绍若来,我便与他周旋,无凭无据,他一个外男,还能硬闯内帷、搜查我的院子不成?”
她略顿一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更何况,那药……便停了今日,也改不了什么。多年的根基,岂是一朝一夕能动摇的?这碗药,既是‘关怀’,也是试探。”
王柔望着母亲镇定乃至冷酷的神情,心中不安略略压下。
她点头:“女儿明白了。一切听阿娘安排。”
只是,她袖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位一向骄纵任性、心思简单的嫡姐,自落水醒来后,似有哪里不同了。
午时将至。
王府内一切看似如常,仆役各司其职。
然若有心人细观,便会发觉,清扬院外的回廊下,多了几个看似洒扫、实则目光警醒的婆子。
而通往王府正门的路径近处,亦有郭姨娘的心腹在暗中守望。
日影透过雕花木槅,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痕。
王盈仍坐于窗边,木鸢静静卧在她掌心。
脚步声,终于自院外响起。
王盈抬起眼,看向门口。
珠帘掀开,郭氏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依旧是一身端庄的衫裙,脸上挂着温婉笑容。
她身后,跟着低眉顺目的孙嬷嬷,手里端着的,正是那个熟悉的白瓷小碗,碗口氤氲着热气,浓郁的“药香”随之弥漫开来。
“阿盈,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郭氏步履从容地走进来,语气亲切自然,“该喝药了。姨娘瞧着你这脸色,还是让人放心不下,这益气补血的汤药,可断不得。”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王盈的脸庞,欲从中捕捉任何一丝异样。
王盈迎着她的注视,脸上徐徐绽开一个极淡、带着几分病弱依赖的笑,如往日那般:“劳姨娘挂怀。阿盈也觉身上乏力了些,正念着这药呢。”
她伸出手,主动接过了孙嬷嬷递来的药盏。
瓷盏温热的触感传来,那熟悉又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冲鼻窍。
王盈的指尖一紧,随即松开。
郭氏盯着她的动作,见她如此顺从,眼底疑云稍散几分,可那股不祥的预感并未全然消退。
王盈端着药盏,送至唇边。
恰在此时,院外陡然传来一阵略显匆促的脚步声,伴着守门婆子拔高了音调、慌乱的禀告声:
“夫人!庾中丞过府探视大娘子,已至院门口了!”
来了!
王盈抬眸,看向郭氏。
只见她脸上那温婉笑意微微凝滞。
那碗浓褐的药汁,在王盈掌中,轻轻一晃,漾开细微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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