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姑娘今天后悔了吗

　　寄思院主殿中常留一盏灯，即便他天亮才回，那盏烛灯始终保持着微弱的光芒。

　　安静的雪夜，簌簌风雪背后是灯火通透的夏宫，冯百花的寝屋黑乎乎静悄悄。

　　白鹤眠什么也没说，也没委屈自己，转身踏进了与她寝居方向相反的另一间屋子。

　　家令连忙吩咐随值女官领着宫娥去取膳食和热水。

　　往常殿下宿在寄思院，冯姑娘会把一切备好，可今日寄思院的食案却空空如也，灶火也熄了，连热水都找不出一碗。

　　“真烦，我们还得冒风雪去那么远取东西。”

　　前去取膳的两个宫娥心下生了不满。

　　伺候世家贵女、女官妃嫔受点气也是应该的，但凭什么让她们去受一个婢女出身的乡下人的气，以她们的出身容貌，做太子殿下的侍妾也做得，太子后院空虚，又没有广纳后宫的打算，家中族中将她们送来另有打算，哪里是真要她们去伺候人，结果那女人真把她们当奴仆使用！

　　私下无人，其中一个宫娥生气道:“不就是今日她和康娘娘起冲突，殿下当众维护康娘娘却训斥了她吗，如今连殿下的膳食也不伺候了，甩脸子给谁看，她难不成以为殿下会哄她，我呸。只会躲在屋子里糟践我们找点存在感，是吧王姐。”

　　走在她俩之前的王宫人转身看她，翻了个白眼，语气冷冷道:“她哪能和我表姐相比，我表姐是天上的仙女，她是地下无依无靠的癞虾蟆，若不是她挟恩以报要殿下给名分，殿下早一笔银子还清恩情将她打发了。”

　　不怪她会如此怨怼，朝纲虽还是世族把控着，但在一代代君王的削弱下，已经没有了百年前的荣光。

　　她本是王家旁支，也算是娇养长大的女郎，因容色出众被家族予以厚望送进宫。

　　太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后宫空无一人，若得殿下青睐，日后也能如表姐般为家族献力。

　　更何况殿下皎如云间月，哪个女郎见了不动春心。

　　结果都被冯百花毁了。

　　还不是冯百花怕她们抢走太子宠爱，逼着太子舍弃她们选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土包子在寄思院当差。

　　如今好差事没捞着，连太子的面也没见上两次，反倒日日跟在老掉牙的家令身边做些杂事，她何时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啊！

　　今日在鹿台前发生的事原本没多少人知晓，偏她在表姐的大宫人那儿听到了。

　　“没见识的乡巴佬，她拿什么和我表姐比，殿下都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还恍兮惚兮的，迟早要被殿下厌弃。”

　　她咬牙强调，对冯百花恨得牙痒痒，完全没意识到小厨房里还有别人。

　　三丫缩在灶台后飨火，捧着满满一碗珍馐美味正吃着第一口。

　　王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娥对视一眼，在灶前摔摔打打，故作找不着东西，不客气的上前问三丫:“太子殿下的膳食呢，是不是被你偷吃了。”

　　她俩来者不善，三丫下意识缩起小肩膀护住碗里的食物:“这不是什么殿下的！是我家姑娘留给我的！”

　　两个宫娥扯过她的碗摔在地上:“你家姑娘自己都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还能剩给你吃?我看就是偷的！”

　　三丫看着洒了一地的饭菜，眼圈立时红了，她放声的哭：“我的肉，我的米，你们赔我！”

　　那几人哈哈大笑。

　　她无能为力。

　　“喂，小孩儿，你就这样忍着，是想当她们的出气包吗。”不大的小厨房里，房梁上突然响起一阵懒散的声音，引得所有人抬头去看。

　　三丫也仰头望上去，泪珠子沿着小黑脸滚下，她也不知怎么的，明明还未见到人，只是听到这般好听的声音，今日的所有委屈都袭上心头，止也止不住，下意识就开了口，道:“我若反抗，我家冯姑娘又得受连累了。”

　　“你家冯姑娘，冯百花?”房梁上原本坐着的人“唰”的一下倒吊下来，双腿勾梁，一双浓艳的眸子看向几人。

　　少年人一身显眼的圆领红袍黑长裤，脚踩黑长靴，衣料上张狂的蝴蝶纹看起来邪意张扬又洒脱。

　　因倒吊的缘故，他扎高的马尾垂下来，在空中晃荡，发尾银色小铃铛叮铃当啷响：“原来是冯小花家的受气包。”

　　“小小一个康敏，怕她做甚，小爷给你做主，拎起那桶潲水泼她仨。”

　　异族，最不服管教。
　　此次进京的使团只有苗人，世人皆知，太子此番是借苗人起势，能住进夏宫的苗人都是太子殿下的贵客。

　　两个宫娥以及她们身后站着的王宫人见到少年异域的长相顿时慌了。

　　“唰～”空气中响起一道泼水声。

　　一桶带着血腥味的馊水泼进她们还未来得及闭合的嘴里。

　　肉沫和油腻饭菜汤水从嘴里流出来时，那宫娥呆呆的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叫她泼，她还真的泼。
　　不能得罪陌生少年，她们还不敢得罪这个小丫头片子吗！

　　“啊——贱人！”王宫人率先反应过来，额上青筋抽动，一时什么理智都没了，世族贵女的仪态顷刻倒塌，扑上去就要和拿着潲水桶的三丫扭打在一起。

　　不知怎的，膝上一痛，一枚石子悄悄滚到角落，她跌在三丫面前。

　　养在深闺的小姐怎打的过田野间摔打长大的小孩儿，三丫揪着她头发就是几个巴掌，把地上的潲水胡乱抹进她嘴里。

　　“呸！你们也配提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不与你们置气！你小姑奶奶我可不饶你！”

　　三丫的巴掌小小的，落在身上却像山一样，王宫人被她骑着打，愣是反抗不了。

　　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知道自己在她手底下讨不着好，也挣脱不了，顶着一张满是红手印的肿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杀人啦，救命啊！来人啊杀人啦！”

　　“好玩，哈哈哈，好玩儿！”
　　红衣少年郎倒挂在房梁上，拍手称好。

　　-
　　“胡闹！”

　　太子站在窗前，负着手冷眼瞧着对面百花漆黑的窗口，眼神并未落在任何人身上。

　　家令站在门口，大冬夜的背上却无端出了一层冷汗，道:“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菜市口打架的地方！”

　　王宫人一直缩着肩膀小声哭诉。

　　她如今的模样不太能入眼。
　　家令怕她一身污秽冲撞了太子，让人扒了她酸馊的外衣，只余下夹棉的中衣跪在雪地里，一张小脸用水冲洗完，鼻涕悬在鼻尖冻成了冰晶，污水从发梢低落到雪地上，留下一团深色的污垢。

　　家令顿了顿，小心的拿眼去打量太子殿下的脸色，见他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便挺直了腰板:“殿下在此，王宫人你有何冤屈尽可说出来，自有殿下为你做主。”

　　王宫人呜咽着用手撑地往前爬了几步，光洁的脑门使劲磕在雪地上，令人牙酸的磕头声在院中回响：“呜呜呜，殿下，殿下，呜呜呜呜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呜呜呜呜......”

　　这样的美人，额上磕的红肿一片，谁看了不心疼。

　　然而，家令偷偷去瞧太子的神色，却见他神色中已透出不耐。

　　“太吵了。”他冷声道。

　　“既然不会说话，那就别说了。”

　　下一刻，就有人上前将她嘴堵上拖下去。

　　太子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他没长那颗心。

　　他平静的撩起眼皮，没有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黑黑瘦瘦小小的三丫身上，三丫立刻缩起了脖子，整个上半身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

　　她知道自己和别的宫娥不一样，她没有任何背景，死在宫里很容易，她大可以将打架的缘由说出来，但今早的事让她知晓，与康敏姑娘相关的人和事起冲突，殿下是不会站在姑娘这边的。

　　即便姑娘没错。

　　她不想要姑娘再因此伤心，姑娘是个很好的人，脸软心慈，温柔得像晨风里一根插在水里的纤细优美的蒲草。她即便很伤心难过，也会像大姐姐一样摸着她的脸，轻柔的问她疼不疼怕不怕，会告诉她，她最应该保护的人是自己。

　　姑娘永远将自己放在后面，永远在等待，在受伤。

　　她不想这样好的姑娘再受伤，她愿意承担一切。

　　太子的目光移开，对着另一个状况稍好些的宫娥道:“你来说。”

　　屋里早没了红袍少年的踪迹，那名宫娥眼神滴溜溜的转动着:“起因是今日冯姑娘与康敏娘娘的摩擦，冯姑娘她......”

　　“她又怎么了。”白鹤眠眉头微蹙。

　　还不等他问完，外面突然有些热闹，匆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须臾，人就到了寄思院门前。

　　侍人低着头，恭敬的上前传话。

　　“殿下，康敏娘娘身边的大宫人来了，说娘娘遇袭，请殿下过去看看。”

　　这一打岔，寄思院这边几个宫娥打架的事反到没那么重要，白鹤眠皱着眉头，吩咐完家令弄清楚她又要闹什么，便大步离开。

　　冷心冷肺的太子，也是长了心的，会紧张会心疼。

　　这是这颗心如今不在她身上罢了。

　　人就是这样的，不爱这一个，就必然会爱上下一个。

　　“嘁，真没劲。”
　　院子里安静下来，朦胧的灯火从窗牖外透进来，满脸邪气的红袍少年盘腿坐在圆桌上，撇了一眼榻上的百花，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他眼里全是看完好戏后的幸灾乐祸:“你怎么跟着他混成这样了。”

　　百花坐在榻上，腿上盖着厚锦被。

　　白鹤眠回来时，她刚躺下并未睡着，对于屋外发生的事，她都知晓。

　　她熄了灯，他便去了另一屋，没有怪她没等他，也没进来问她为什么，更不在乎那盏永远等他回家的灯，灭了。

　　百花苦笑。

　　是啊，她怎么就跟着白鹤眠混成了这样。

　　以前蒙蔽在炽热的爱欲中，她看不清，如今不爱了，反而看明白了，才知这些年她跟在白鹤眠身边不过就是个笑话。

　　他对她的关心和维护，甚至不如一个刚来她身边两日的小孩子。

　　“你那小丫头倒是很不错，值得培养。”少年眨了眨眼，翻窗出了屋子。

　　百花倚在床柜上，温声道:“我倒希望她差些。”

　　太善良的孩子，在这个世上，终究会比别人更容易受伤。

　　好在三丫在此事上并未受到什么苦楚，太子刚走，百花便披着外衣出来强硬的将三丫要了回去，并要家令查清事实。

　　其实事情的来因去果很容易弄清楚，再这样没有外力的干扰下，轻易就能查清，身为宫人却在背后编排是非，甚至因为一己私怨污蔑他人，即便王宫人出自王家，且她的家人曾经给家令送过礼，但到底不是王家本家人，家令也不能保下她，唯一可求的表姐康敏也因遇刺受伤昏迷了，她们的家人更不会因为一个女儿得罪宫里。

　　两名宫娥最终被罚去永巷劳作。

　　王宫人被解官后送归家中，听说回去当夜就一根麻绳吊死了。

　　这边，三丫刚进屋便跪了下去。

　　她小声哭出来:“我又给姑娘闯祸了，您罚我吧。”

　　百花愣了愣，随后眼底浮现出温柔，她拉起三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道:“你没有给我闯祸，反而我该谢谢你。”

　　三丫好不容易被她安慰得止住了眼泪，视线忽的落到百花手上，深吸了一口凉气:“您的指甲。”

　　“您怎么不和殿下说说，说不定殿下就心疼了，就不会只信康敏姑娘的话了。”三丫捧着百花的手指，小口小口的呼气，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百花笑了笑，视线穿过三丫的肩膀，虚虚落在白鹤眠消失的那个方向，一双眼睛再清醒不过。

　　身上的伤能被人看见，那心里的伤呢？

　　-
　　康敏遇刺一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前朝康家嫡系闹的不可开交。

　　康家乃世家之首，影响力可见一斑。

　　白鹤眠开始亲自查康敏遇刺一事，却毫无进展，忙的焦头烂额。

　　那时百花正坐在亭子里赏梅，她嫌亭子里挂的帷幔不好看，让家令打开白鹤眠的小金库，抱了好几匹织银丝的料子，暴殄天物的挂到亭子四周做挡风帐。

　　亭外雪地红梅，飘扬的织银丝帷幔，亭内围着三面屏，地上铺着猩猩红地毯，角落里熏着香，红釉净瓶里插着雅致的绿萼梅，高洁和奢靡在此刻展现的淋漓，路过的宫娥们连连咂舌。

　　三丫夸张的围着她转悠，惊叹：“姑娘，您懂的东西真多，这么多漂亮的东西我连做梦都不敢梦到，您却都能叫出名字来历。”

　　百花笑了笑，她幼时也曾在宫里生活过，只是她从不曾提起从前。

　　百花手里抱着汤婆，红色滚着白兔毛滚边的斗篷罩在身上，身边围着六个鎏金炭盆，她被烘的暖乎乎的昏昏欲睡，青丝未绾，从肩头滑落。

　　　三丫怕碳火燎了她一头漂亮浓密的头发，回寄思院去取发带，要把她一头长发扭成辫子绾起来。

　　百花独自留在亭子中，小脸陷在兔毛斗篷里打着瞌睡，不远处走来一群人。

　　人影绰绰，在光晕里向她走来，越来越近，最后，打头那人做了个手势，独自上了台阶。

　　他弯下腰，手背试了试她手上的温度，冷了脸:“怎么在这儿睡。”

　　百花困蒙了，短暂的做了个梦，她纤柔的手被一只大手捏住，她只觉得烦人的紧。

　　“啪”的一声，空气里响起巴掌扇在皮肉上的声音。

　　大手被拍开，亭外的人群听到声音，看到那位红红的手背，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响起，有人大喊放肆。

　　百花被吵到，不耐烦的将眼皮撩开一丝缝儿，见到眼前放大的脸，她有气无力的开口: “别来我梦里，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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