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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闻江东(2)
自那日钟离一别,景忬带着十余名近卫换上了粗布麻衫,乔装打扮后便悄声投入了那片茂林修竹。
江东一向多绿多水,山阴林道且不说比北方复杂交错得多,与官道上的平坦更是天壤之别。
这个时节暑气还有尾音,刚下过雨又是异常的湿润,不过几里就已打湿了他们的衣摆。
一路走来这薄雾缭绕不散,稍不留神就很容易便迷失在这片世外之中。
若走了寻常的山路,偶尔隔着丛林听见了官兵路过的蹄声。因是乔装暗访,自是不愿意行踪被官府的人知晓。
无奈的一行人只好往更深更远的山间走去,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这湿漉小径。
倒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是一处交曲嶙峋的石山。在那已经几近枯死的草木旁,赫然趴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景忬再走进几步,看清了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这里有人。”
她小心拨开遮挡的藤蔓,眼前的女人衣衫褴褛,几个拐角处都破开了口子,那已经饱经风霜的衣衫上沾上了不少泥土,裂口处稍见点滴血迹。
景忬将她翻过身来伏在怀中,撇开那遮掩的青丝以及浑浊浮尘,面容露出原本的灵婉一态,干裂唇间泛出病态的灰白,那胸口的起伏已经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
显然受了重伤,她看起来已经在这里昏迷了许久。
景忬稍一勾手便从近卫的手中取过水囊,随着女人的嘴被一点点掰开,景忬倒得小心,那壶口的清水流得并不连续,近乎是一滴一滴地溜进唇间。
那囊中的水在腰间放久了早已没了最初的冰凉,而是有些略显温热。这样也好,也不至于伤了女人干涸的喉咙。
好在喂了些水便有了反应,女人原本紧闭的眼睛突然颤了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半刻挣扎后睁开了眼,她感觉到自己侧躺在不知是谁的怀里,视线清晰的瞬间她才得以看清救了自己的人。
只是更引起她注意的是景忬身后十几名同样也紧盯着她的女子。
这突如其来的陌生面孔,让女人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戒备。根本顾得不有伤在身,她挣扎着爬起来试图逃离。
景忬听着她口中含糊不清的呜咽,担心有所动作会惊了她,只好由着她颤颤巍巍起身。
只是实在有心无力,身子刚撑起不过一半就再次往后跌落。
好在还没踏出半步,景忬抬手便接住了她,紧接着便瞧了一眼近卫,对着她说道:
“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路过此处。”
她死死地盯着景忬的眼睛,企图从那双古水无波的眼眸中分辨出几分真假。
她们倒也给足了耐心,再未置一词只待她紧绷的身子有些松懈。眼瞅着过了许久确实不似官兵,她才小心地开口,话语间颤抖得溢满了她此刻的不安:
“我,我叫秦鸢,我是江东临州人。”
有一个近卫跳出来:“好巧啊!我祖上也是临州的。秦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逃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今年江东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可官府却一直在催着我们交粮。”
她越说越激动,每一个字似乎带着刻骨的绝望:“我们把家里的地都卖完了,可那些钱还是不够交税的。官府的人每隔三日就来催缴,他们带着很多人,只要是哪家哪户没交够的就会被往死里打。我丈夫被打了两次,右腿都已经折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商量着逃跑,可官府的人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很快就知道我们已经跑了,到处张贴我们的通告搜罗着。没有法子,我们只好躲进了山里,可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一直紧追着不放。”
她的身子开始颤抖,充满愤恨的眼泪匆匆滑落:“我丈夫他腿脚不好,怕连累我便把我推进了河里。那水流很急,我眼睁睁地看着官府的人追上他就再也瞧不见了。不知道被水冲到了哪儿,上岸后我便一直跑一直跑。后面的事我便没了意识,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倒在这了。”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她哭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身体在景忬怀中颤抖不已。
她轻轻拍着秦鸢的后背,任由她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悲痛。
近卫待秦鸢的情绪稍有平复才问道:“整个江东都是如此吗?”
秦鸢摇了摇头,眼泪还挂在眼角:“我不知道,但临州是这样,村里很多人都被逼着上吊的上吊,逃难的逃难。”
她抬起头仓促地环顾了一眼四周,眼底满是茫然的看向景忬。
“这里是钟离边界。”景忬答道,“南靠临州,再往东便是江宁了。”
“往南是临州?”
她挣扎着想从景忬怀里起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我要回去!”
景忬没有拦她,不过淡淡一句警告就令她停下:
“你现在回去等于送死,要想活命就跟我走。”
“不,不!”恐吓虽使她的腿脚怔在原地,但是她的口中却还在喋喋不休,她摇着头嘀咕半晌,不知道想说与谁听,“我丈夫也许还在家中等我,我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看一眼。”
她刚走两步便被近卫拦下,结局怎样虽然隐约已有几分了然,却依然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
无力的痛苦让她把最后一丝希望投向了景忬。
“确定了他不在那儿,我就跟你们走,好吗?”
眼泪滚烫,使得那分哀求越发炽热,拦她的人也心怀不忍而收回了手。
所有人都低下头沉默,等着景忬最后的处置。
死心对人来说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
景忬为她擦去眼角的水意,她并非是因为这丝真情才应下,而是她也曾这般绝望过,绝境中对未知的渴望会蚕食人的灵魂,最后剩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
尘埃落定也许是一剂良药。
“可以。”
而遥远的长安城,也一日都未曾消停。
今日早朝的时候皇帝扫了一眼,还是没见到季梧的影子。
半月前,季遂以家母身体不适为由奏请多日不朝。倒是前几日事多,皇帝的心思都扑在了朝政上,今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位老臣的身影。
所以等到下朝后,她特意使了艾纵前去留下季遂问话。
“季梧身体好些了吗?朕瞧着今儿早朝还是没来。”
皇帝直接开门见山,毕竟季梧曾经多次称病不朝,但后来都没有什么大碍,所以皇帝这一次最初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以为是季梧是对前些日子处置了太子心怀不满,装病对皇帝避而不见罢了。
谁知季遂却是紧皱了眉头,满眼忧虑却一个劲的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见说个清楚。
“怎么了?”皇帝顿感奇怪,放下建章看向了季遂。
“回禀陛下,家母,家母怕是就在这两日了……”
皇帝的手心突然失了神,满是朱墨的御笔直直落在御案上,那红晕瞬间晕染开来。
“你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
她以为不过是寻常染疾,甚至已经吩咐了艾纵午后再派人送些补品过去。她与季梧相识数十年了,偶有别扭也就这样过来了。
只是故人虽然陆续离去,她对季梧的感知还停留在少年时。
总觉得岁月凋零不过是戏文中的一句唱词。
“摆驾季府。”
她丢下四个字后便猛地起身,艾纵带着人在后面火急火燎地追着皇帝的身影。
而当她终于踏入季府的内院,看到床榻上气息奄奄的季梧时,那面色枯槁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吹即亡。
现实瞬间倾轧了她的喉间,哑涩得说不出一个字。
皇帝感觉自己的脚下再也无法往前踏出一步,在原地凝怔了半晌,眼底是说不出的惆怅。
季梧却像是早就知道皇帝会来一般,她的眼皮艰难地抬起,浑浊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她已没有多少气力说话,只是费力地给皇帝递过一个眼神。
皇帝挥手示意身旁的太医和宫人退下,将这里留给了她二人。
她坐在床沿,回想起季梧同她相识,到陪同她起兵,再到一同夺得帝位,虽是恍惚间却是已经三十年光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低落,有些忧郁却也有些抱怨的味道:
“你也要离开朕了。”
“……”
季梧费力地扯动嘴角,半刻才挤出很是勉强的笑:“人难逃方生方死,陛下不必为此哀伤。”
皇帝苦笑一声,压抑住心中的悲痛:“可有什么话要交代朕?”
季梧的目光再次扫过皇帝,又瞧了一眼她的身后空无一人。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刚张开的嘴角却又闭上。
皇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以为季梧对自己已经无话可说,顿时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克制着尽量不让自己的难堪表现得那么明显,再一次试探道:
“没有吗?”
季梧看起来很累,就连眨动眼睛都显得格外费劲,皇帝贴到她的嘴边,只见季梧半晌才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还望陛……陛下,顾念苍生,勿贪边功。”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季梧最后一丝气力,皇帝还未有什么反应,季梧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外面站满了乌泱泱一群人,他们只听得一阵咳嗽之后,里面传来的是皇帝若有若无的传唤,那失神的三句话过后皇帝自己打开了门:
“来,来人。”
“来人……”
“来人!”
见皇帝魂不守舍的模样走出来,所有人纷纷低下头,被吓在原地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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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梧本来想说太子的事,但是皇帝来看她最后一眼连太子都没带上,她也就识趣地闭上嘴了。
最后劝了皇帝最不愿意听的另一句话就是别打仗了,已经死那么多人了,包括这次江东也逼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