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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影
翌日出发前,大家在客栈多留了一会儿。
几个手生的“刺客”倒是老实得很,不逃不吵,还很想替他们描绘出雇主模样。可惜讲来讲去,除了雇他们的人后脖上似乎横着一条疤外,再没别的有用的线索。
“就那疤,还有无数种说法。一人觉得是眼花,一人又说可能是月光照下来的树影,还有说是蹭上了泥点子的。”吴真听时已发过一轮脾气,这会儿只剩无奈,也只能再问狄玉仪:“袅袅可有什么头绪?”
狄玉仪摇头坦言,“在平康,我同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少有交集,唯有狄珩启爱凑上来。”
“会不会真是狄珩启一手编排?”谷怡然问出众人心声,“信是诱饵,西丰也不是目的,他只想要郡主性命。”
“说实话,知道书信内容后我们就这样想过。”吴真点头附和,“皇帝我们多少接触过,确实不像是会对长公主下手的,可昨夜袅袅虽也说过狄珩启可能是凶手,对他却像是没有太过怀疑?”
“狄珩启他……”狄玉仪寻找着措辞,解释自己没有凭据的直觉,“若是狄珩启下的手,他不会这么‘温和’,而是会将如何动手、父亲母亲死状又如何凄惨都事无巨细讲个清楚。”
甚至于让她亲眼看到一些“物证”。
“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想。”狄玉仪摇头笑笑,“说不准到头来真就是狄珩启做的。”
“没事,到了西丰,一切自会明朗。”吴真沉吟一会儿,简短安慰后再次赶人,“稍事休息,巳时出发。”
仍是剩了樊循之赖在屋里,但吴真这回竟由他去了。狄玉仪尚奇怪,就听见她“小声”交代樊循之:“昨夜起就不大对劲,讲着话常常游神,若能将人哄好,也算是你的本事。”
樊循之合上门扉,回头认真履行任务,“袅袅怎么了?”
狄玉仪去了窗边,窗沿经十几人踩过,留下厚厚一层印记,繁杂脏乱得很。她的目光不自觉凝在上面,樊循之走近后想牵她垂在身侧的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躲开。
不等樊循之问,狄玉仪若无其事主动牵手,也不回答问题,对他说:“兄长不必挡在我身前。”
“既有第一回,往后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她在说昨夜的刺杀,“这回或许只是着人来试探,才找了些所谓‘刺客’来过家家。可下回来的,谁知道会不会全都有吴真姨母他们那样的身手?”
“你回回都要挡在我身前,还怎么迎战他们?”
“袅袅放心,我虽没她那样厉害,但身手也不差。”樊循之的回答没让狄玉仪面色好转,他试探说道:“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兄长,你又错了。我是怕你受伤,但更怕你因为我受伤。”狄玉仪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她没法不开口,“我知道你想护我,但护我以前,我希望兄长第一时想的,永远是自己的安危。”
狄玉仪牵上他的手,放轻声音问他:“兄长能答应我吗?”
樊循之不吭声,她便将牵手改为十指相扣,声音更柔更缓,手上却越来越用力,“樊循之,你能答应我吗?”
“袅袅,你知道我做不到。”樊循之受着她带来的痛,连谎也不愿意对她说,他试图让狄玉仪将心比心,“若这人是针对我来的,袅袅难道控制得了自己?”
“为何不能?”狄玉仪理所当然到有些薄情,“我知道自己没那个挡人的本事,自然会退得远远的。”
岂料樊循之居然笑了,“你看,你也说了,是知道没法挡才会退。”
“我却是知道自己有一挡之力,所以退不了。”樊循之顺心而行,从身后环着人,将两人交握的手搁在她身前轻轻摇晃,“不管来的人厉不厉害,一想到我多挡一会儿,你就能退地更远些,我就没法不这么做。”
“袅袅,你说你是不是欺负人?”狄玉仪摁住樊循之乱晃的手,他控诉起来气势更足,“昨夜挡在你身前的又何止我一个,你怎么只找准了我来说。”
“谁叫你不走?”狄玉仪没管他的“委屈”,仍在犟嘴,“若我说即使我身怀绝世武功,还是对你见死不救呢?”
“那也没关系。”樊循之的呼吸全落在狄玉仪耳后,“谁说绝世高手就非得救人了?”
“樊循之,不止一次觉得你是个傻子了。”眼见劝不住,狄玉仪不止责骂,还想从他怀里离开。可无论是手还是身体,都被樊循之牢牢锁着,动弹不了。
樊循之开怀笑道,“傻子就是不讲道理的。”
*
再出发时,队伍比当初南明饮酒时还要浩荡。越近西丰,行人越多,几乎无人不对这处处透着怪异的队伍侧目。
有人认出行刺的领头人,一看他们十几人被串在一起,个个都涨红着脸,低头看地,而吴真等人却是“趾高气昂”,嚣张得紧,当即决定主持公道。
“哪里来的外乡人——”话说一半,被听到动静的领头人制止。
“哎呦,这可是敬将军的亲人!”领头人急起来,抬手比个手势,想叫他稍安勿躁,却险将后面一串人带倒。他赶紧又缩回队伍去,不再答那连番追问,只掩面哀嚎:“往后再不能干这等事了。”
等待盘查时,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狄玉仪将车帘放下,仍能听见他们不加掩饰的交谈。听了几句后知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外头大半人,都是要看敬春林之女到西丰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一众人声喧嚣里,忽听得有人匆匆打马而来。
江子朋似乎认识对方,吆喝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先遭了对方嫌弃:“啧!怎个是你?耽误老子喝酒!”
那人才将马勒停,又没甚兴趣地打算离开。
“我怎么了,当谁稀罕见你似的?”江子朋气急了,“你这人为何总是火急火燎的?”
没人回应江子朋,但听动静,他像是差点将人拽离马上,“对不住!没想到一年不见,你这么不经拽。”
那人也气了,“江子朋!”
“丁力尔!”江子朋不甘示弱,“瞎了不成?后面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马车!”
“你才是瞎了——”丁力尔答完,突然迟疑起来,警惕地问江子朋,“真是?”
江子朋切一声,“假的!”
这还能听不出是找自己的?狄玉仪掀开车帘一角,果然见樊循之就在旁边,她简短说了几句,樊循之应声,去前头对江子朋和丁力尔低声转述:“先将刺客送官再说。”
丁力尔没多问,直接与江子朋一起在前头引路。他们十之八|九饶了路,围观的人没多久就渐渐少了。从府衙出来后,周围的人早换了一批,城门的消息就算传到这里,也没人会将他们与之联系到一起。
狄玉仪这才下马车与丁力尔相见。
她听过也见过丁力尔的名字,父亲战友们送到平康的几封书信里就有他的。没见到人之前,狄玉仪的急切其实不比丁力尔少,可真见到了,两个焦灼不已的人又相对着哑然无声。
丁力尔喊了半天“郡主”也没说出后文,他面上尽是扼腕沉痛,口中唤的人又稀里糊涂成了“老敬”。
他最终还是将千言万语咽回腹中,“哎,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来了就好。
初到南明那日,醉酒的薛灵安也讲了这么句话。薛灵安说好,是知道父亲母亲希望自己去到南明,可是西丰?至少在梦里,他们是不愿见到狄玉仪来西丰的。
在梦中,狄玉仪偶尔能即刻抵达西丰,更多时候,大半个梦她都在由南往西游荡。她飘于地面之上,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模样,只知道无论是什么模样,都能在黄沙之中被母亲一眼认出。
然后母亲就会问父亲:怎将袅袅带来了?
从南明到西丰这一路上,狄玉仪常以为自己仍困在相似的梦魇。只有掀开车帘,见到两边的真实景致时,她才能短暂抽离出假想之境,才能记起,不会有人在路的尽头问她为何要来西丰。
但即便如此,来了又真能好吗?
狄玉仪因丁力尔千挑细选的一句话,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来到这片染过他们鲜血的土地。
她已将刺杀自己的人送去官府,正走在探明所谓真相的路上,可真相?真相被把控着官府的人捏在手中。他们掩盖它,又在高兴时随意透露出来,引她去寻。
瑞国境内的刺杀,来去自如、无意伪装的雇佣人……最可疑的,早从羱国人成了狄珩启之流。
愤怒在收到信件时已然攀起过一次,此刻当然也有,却只在狄玉仪心里呼嚎片刻,就连带着将方才的急躁也一起刮得消失不见。
“丁伯,万望节哀。”她按丁力尔的要求喊人,说了句怎么看都更该由丁力尔说的话,随即转身回到车上。
厚实的帘布掀开,狄玉仪带着柔和笑意面向车内,但笑到一半遭了打断。她回头去看,下了马的樊循之将手强硬地塞过来……数不清是第几次,总之他做得很熟练。
狄玉仪扶着车沿,略微走了会儿神,然后问他:“怎么了?”
问完就耐心等他回答。
樊循之盯着她的笑看了半天,狄玉仪猜,他想看自己还没收回去的笑是否是装的。但很可惜,笑不是,面对他的温和也不是——至于别的什么,例如一闪而过的愤怒和茫然,狄玉仪也不在意被他发现,坦坦荡荡任由他看。
这样的狄玉仪他或许仍是需要适应,因此隔了很久也只说了一句:“没事,只想告诉你我一直在旁边。”
“做什么呢,光天化日的。”樊月瑶看不过眼,起身想将樊循之的手拍开,没料到樊循之用力得很,“还不放?没见到玉仪姊姊的手都被你捏红了。”
“见到了。”被樊月瑶一拍,樊循之倒也坦然起来了。他回完樊月瑶的话,还是久久望着狄玉仪,“但不痛些,我怕有人记不住。”
“记住了,兄长一直在旁边。”狄玉仪回望他的双眼,认真点头,又稍歪了头,轻声问他:“所以可能松手了?我真的有些痛了。”
这回樊循之二话不说就放了手,快到樊月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车驾重新出发,她仍在怀疑,“见鬼了,樊循之是不是脸红了?”
狄玉仪没答她,她就去看谷怡然。
打从樊循之出现,谷怡然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拦了樊月瑶,想拉她去看外头街景。樊月瑶拒绝了她,她自个儿看得也能投入,既投入了,又哪能知道樊循之脸没脸红。
但樊月瑶很是执着,谷怡然就望向狄玉仪,想得个答案。
那些重复出现又消失的情绪被接二连三打断,四处逃逸,反倒不再像开始时那么折磨人。狄玉仪乐得再看一会儿戏,对谷怡然轻笑摇头。
谷怡然就随便猜测:“月瑶看错了吧?”
樊月瑶听完也摇头,自己掀了帘子去看樊循之,看完笃定:“就是脸红了。”
谷怡然顺着她:“那大约就是了。”
“樊循之真没用。”樊月瑶沾沾自喜,还没放弃寻求狄玉仪的认可,“是吧,玉仪姊姊?”
“是吗?”樊月瑶人早就转回车内,车帘却忘记放下,狄玉仪顺势迎着冷风瞥向外面。
先看见的是白得刺眼的天幕,等微微垂了眼,她的目光才能聚到樊循之身上。为求舒适简便,赶路时她们都将发髻梳得松散,这会儿有几缕发丝被吹到颊边额前,她更看不清樊循之脸上是何种颜色。
可他的确如自己所说,不远不近缀在马车后,哪怕正与彭大讲着话,也能第一时发现自己的打量。
他做了个口型,狄玉仪没看清楚,凭直觉猜测,说的是“我在”。
她再次颔首,表示自己真记住了,然后从樊月瑶手中接过帘子,利索放下后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有没有用不知道,但的确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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