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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
“这是...?”
陈乔的声音带出一丝惊讶。
起身后,赫连翊引她穿过厢房后一道不起眼的月洞门,眼前竟豁然铺开一片无边无际的桃林。
而此时正是花期最盛之时。
千万株桃树枝桠恣意伸展,层层叠叠,织就一片燃烧的粉霞,直烧到天际。
花朵繁密得惊人,几乎看不见半点绿叶,只见深深浅浅的粉,从枝头倾泻而下,仿佛凝固的粉色瀑布。
微风拂过,便是漫天落英,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轻盈得如同云絮。
陈乔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宫中奇景颇多,但这般浩瀚而炽烈的桃林,却是生平仅见。
这普渡寺后山深处,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春色!
就在陈乔心神摇曳之际,身侧的赫连翊却悄然垂下了眼帘。
他安静地、异常安静地低下头去。
视线落在脚下,看着几片粉嫩的桃花瓣,悄无声息地沾染上自己玄色的靴尖,凝视着两人在地上投下的、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淡淡影子。
“怎么了?”
陈乔侧头看着他,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柔若无骨的手攥住了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
赫连翊猛然间回神:“没什么。”
陈乔身上还穿着他送的豆绿色裙子,他心一软,回握住她的手:“乔乔,你穿这身真好看。”
陈乔撇撇嘴:“现在才说,晚了!”
她心思玲珑,自然看得出赫连翊有些魂不守舍,但并不挑明。
赫连翊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并肩向桃林深处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陈乔几乎以为这片桃林没有尽头,他才停下脚步。
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清晰地照亮了那处景象——
那是一个低矮的,不起眼的小小土堆。
泥土的颜色比周围深些,上面稀疏地覆盖着几丛野草和零星的落花。土堆前,立着一块同样极其简陋的石碑。石碑不高,甚至显得有些单薄,边缘带着风雨侵蚀的痕迹,表面粗糙,没有任何雕饰。碑上的刻字也异常朴素,甚至有些歪斜,仿佛出自一个并不熟练的匠人之手。
上书:慈母云氏云南菩之墓,子翊留。
陈乔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死死堵在喉咙里,又猛地转向身旁的赫连翊。
这……这怎么可能?!
这是先皇后的墓?
这是大燕九五之尊的生身母亲?是曾经母仪天下的尊贵女子!
她的安息之地,竟然……竟然只是这样一个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的、孤零零几乎要被遗忘在桃林深处的卑微土丘。
赫连翊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别怕,这是我母后的墓。”
陈乔更是惊愕。
赫连翊没有再多言,他沉默地弯下腰,动作利落地拂开地面上厚厚的的落花。
很快,他清扫出一片仅容两人立足、紧挨着墓碑的小小空地。
陈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从赫连翊提前备好的提篮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样素净的糕点果品——都是些民间常见的样式,而不是宫廷中珍馐。
她蹲下身,正准备将它们恭敬地摆放在那方小小的空地上。
“母后是自愿葬在这里的。”
赫连翊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周遭的沉寂。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粗糙的墓碑上,像是在对母亲诉说,又像是在陈述一个遥远而清晰的事实。
陈乔摆放贡品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捏着的米糕几乎脱手。
自愿?
一位皇后,自愿放弃与先帝同葬皇陵的无上哀荣,甘愿长眠于这荒僻的桃林?
当时修建父皇的帝陵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平,很涩,像是在讲述不相干的故事:“父皇还没有遇到母后,也没有立后。”
“帝陵里自然是有皇后的位置的。”
“后来父皇驾崩,文官们却闹了起来。”
赫连翊的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
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桃林,看到了当年金銮殿上那场针对他母亲的、冠冕堂皇的攻讦。
“我少年继位,主少国疑。而我的母后,你知道的,曾是永宁侯夫人。”
陈乔心神具震。
“他们引经据典,搬出祖宗成法,振振有词。”
“说什么母后出身卑贱,又是再嫁之身,骤然尊贵已属天恩,岂可再僭越帝陵主位,混淆尊卑?更有甚者……”
他顿了顿,眼中。
“更有甚者,妄议母后当年子嗣单薄,福泽不足以配享帝陵,坚称若让她葬入,恐有损龙脉地气,动摇国本。”
赫连翊嘴角挂起嘲讽的笑意。
“他们引经据典,搬出那些发霉的女诫女则,说好女不侍二夫,说贞洁乃妇德之首。
他们指天誓日地说,一个曾经有过丈夫的女人,她的魂魄……不配与真龙天子同穴而眠!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室的玷污。”
“他们用那些肮脏的心思和恶毒的揣测,把母后一生的坚韧、她对父皇的真心、她对我的抚育……统统踩在脚下。
他们只看到了她曾经的身份,就抹杀了她作为一个人、一个母亲的全部价值。他们逼她……逼她在死后,还要为了保全我这个儿子的名声和所谓的朝局稳定,放弃她作为妻子最后应得的归宿,自愿选择长眠于这荒郊野岭。”
“阿翊....”陈乔不自觉地握住了赫连翊冰凉的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乔的心上。那些关于先皇后的流言蜚语,那些初初改换皇庭时宫苑深处诡异的沉默……
她是知道的。
知道民间关于这位传奇皇后出身掖庭的种种揣测,知道那些暗地里流传的、带着隐秘恶意和猎奇眼光的窃窃私语。
她也曾疑惑过,为何在赫连翊登基之初,关于先帝遗妃的安置、尤其是对这位新帝生母的尊崇事宜,朝堂后宫竟会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的沉默。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捂住了所有人的嘴,只留下无数猜忌和讳莫如深的眼神在空中飘荡。
但她从未往深处想过。
或者说,陈乔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她习惯了在深宫中谨小慎微地活着,习惯了不去触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属于权力顶层的禁忌与黑暗。
她以为那些流言不过是庸人对上位者的嫉妒与编排,以为那沉默是权力更迭时的必然谨慎。她何曾想过,那沉默之下,竟埋藏着如此鲜血淋漓的真相?
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那些所谓的祖宗成法,就这样生生剥夺了一位皇后与丈夫同穴的权利,将她放逐到了这荒林孤坟!
她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在温暖的春日仿佛堕入冰窟。
眼前那方朴素的墓碑,在月光下仿佛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了她的肩头。
赫连翊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像一个在寒夜里迷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唯一热源的孩子,将沉重的头颅,深深地埋进了陈乔纤细而温热的颈窝。
他额前的碎发蹭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微痒,却更清晰地传递着他此刻难以言喻的脆弱与疲惫。
他不再是那个睥睨天下、杀伐决断的帝王,不再是那个在朝堂上令群臣噤若寒蝉的至尊。
此刻,他只是赫连翊,一个在母亲荒凉孤坟前,承受着无法为母亲正名的屈辱与愧疚的儿子。
陈乔的心,被这沉重的依靠揪住。
她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环住了他宽阔却此刻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
她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紧绷的肩胛上,下颌轻轻抵着赫连翊的发顶,呼吸温热。
许久许久之后,赫连翊才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而略带着疲惫。
他倚在陈乔身侧:“乔乔。”
“我从前同你说过,西蒙党得势之前,天下是没有如林的牌坊,也没有女子裹脚的习俗的。”
他的目光悠长,并未看向身旁的陈乔,而是穿透殿门,望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宫阙,也望向更广阔的、被无形牢笼困住的万里河山。
“父皇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个好皇帝。他放任西蒙党做大,流毒不浅。”
“这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鼓吹存天理,灭人欲,将情感视为洪水猛兽。男女大防森严如壁垒。女子笑不敢露齿,行不能快走,一生荣辱系于一块冰冷的石头牌坊上。
他轻轻摩挲着陈乔的手。
“我有段时间也被他们影响了,就是你我刚交换的那段时间。”
“欸?!”
赫连翊轻轻一笑,侧脸更加清俊无匹。
他自顾自道:“他们钳制言论,焚毁异端,稍有新意的思想便被斥为离经叛道,全国上下学者噤若寒蝉,只能皓首穷经于那些早已僵死的典籍。”
商人不敢穿金戴银,农民除了日日耕作别无他法,人人自危,人人自囚。”
他缓缓抬起手,指节分明,做了一个“拔除”的动作。
“党魁伏诛,党羽流放,明面上的西蒙党,已被我连根拔起,挫骨扬灰。”赫连翊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可是乔乔,你看,”他的声音陡然变冷:
“那些盘踞朝堂的文官们,那些自诩清流、满口仁义道德的老臣……就是那流毒滋养出的新藤蔓。
他们不再打着西蒙党的旗号,但仍旧将西蒙党那套禁锢人心、钳制君权的规矩奉为圭臬。
用奏章、用谏言、用祖宗成法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无时无刻不在束缚我的手脚,妄图将我困在这龙椅之上,做他们口中‘垂拱而治’的傀儡。
我拔除了西蒙党,却拔不掉这深入骨髓的痼疾,拔不掉这笼罩四野的沉沉暮气!”
赫连翊终于侧过头来,眼神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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