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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绣坊的晨雾还未散尽,廊下已经堆满了描金漆盒。
陆锦踩着露水跨过门槛,正撞见小宫女踮脚往窗棂上挂琉璃风铃,叮咚声里坠着张洒金笺——"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是赵殿下今晨差人送来的。"李公公尖着嗓子从回廊转出来,指甲在漆盒上叩出脆响,"江南贡锦十匹、孔雀金线三匣、还有这盏西域进贡的夜明灯......"
陆锦垂眸盯着自己沾着靛蓝染料的指尖。
昨夜藤筐里那半枚蟠螭玉环正贴身揣在襟口,凉意沁得心口发麻。
她忽地蹲下身掀开贡锦,在众人抽气声中抽出根银针,就着晨光在锦缎暗纹处挑出个线头。
"劳烦公公回禀殿下,这云锦用了五年以上的蚕丝,若用新丝掺着织,日光下纹路便不够流畅。"她将线头绕在指间,状似无意地露出腕上茅文轩送的桃木镯,"就像人心掺了假,总要露出马脚。"
李公公脸色忽青忽白时,窗外忽然传来清朗笑声。
赵皇子执着玉骨扇挑开湘妃竹帘,月白锦袍上缠枝莲纹随动作流转,偏那扇坠空荡荡缺了半块玉环。"陆姑娘好眼力,只是不知这掺假的人心,可能用真金白银焐热了?"
绣娘们窃窃私语像沾了蜜的蛛丝,粘稠地裹住陆锦的裙角。
她望着墙角未完成的百子千孙帐,突然想起茅文轩蹲在染缸旁帮她调色时的模样。
书生总爱用笔杆挠头,靛蓝溅在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像散落的星子。
暮色染红飞檐时,陆锦在绣架前描摹并蒂莲。
忽有温热掌心覆住她颤抖的指尖,松墨香混着皂角清气涌上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今日西华门外贴了皇榜。"茅文轩的声音闷在她肩头,呼吸扫过耳后碎发,"说三日后要选送绣品去护国寺祈福。"他指尖划过她刚绣好的莲叶,那里藏着个"忍"字的半边心字底。
陆锦突然转身,发间银簪勾住他腰间玉佩。
两人踉跄跌坐在堆满丝线的藤椅上,她袖中掉出个荷包,露出半块枣泥酥——已经压得不成样子。
"早上留的......"她话音未落,唇边忽地碰到微凉的指尖。
茅文轩拈着碎渣送进自己嘴里,喉结滚动时扯松了衣领,露出锁骨处新鲜的红痕。
陆锦瞳孔微缩,想起今早听说有书生冲撞皇子仪仗挨了鞭子。
"城南王铁匠新打的顶针,说是掺了玄铁。"茅文轩却笑着从袖中掏出个银环,内侧刻着歪扭的并蒂莲,"戴着这个刺绣,不怕针扎手。"他低头给她套上时,后颈有道血痕从青衫领口蜿蜒而出。
更鼓声里,陆锦攥着那半枚玉环在回廊疾走。
白日里赵皇子靠近时,她闻见他袖中沉水香下藏着股铁锈味——与那夜藤筐里玉环的寒气如出一辙。
转过月洞门时,忽有人影从梁上翻下,玄色衣摆扫落海棠花瓣。
"姑娘留步。"王侍卫抱刀拦住去路,络腮胡上还沾着酒渍,"茅书生托我查的玉料有消息了,苏州玉匠二十年前......"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纷乱脚步声。
陆锦急将玉环塞进王侍卫手中,顺势拔下他腰间酒葫芦泼湿裙摆。
当赵皇子带着侍卫冲进庭院时,只见个醉汉正对着小绣娘手舞足蹈地唱莲花落。
是夜陆锦蜷在绣房角落,看月光将梧桐影投在百子帐上。
帐角婴孩的笑脸被风扯得忽明忽暗,她咬断金线时尝到血腥味,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月牙痕。
"看星星怎么不叫我?"
茅文轩的声音混着夜露落在窗棂。
他翻进来时带落几片梧桐叶,青衫下摆破了个口子,露出包扎伤口的细麻布。
陆锦伸手要碰,却被他捉住手腕,将染血的素纱覆在两人交叠的掌心上。
"今早显形的咒文,是《地藏经》里超度亡魂的梵文。"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符,水痕映着月光像流动的银,"二十年前苏州织造局......"
梆子声骤响,陆锦猛地吹熄蜡烛。
黑暗中她感觉茅文轩的唇擦过耳垂,温热气息钻进心里:"三日后护国寺祈福,大师要讲'舍得'的禅机。"他退开时,将个带着体温的物件塞进她手心——是半块刻着"轩"字的桃木牌。
窗外响起李公公尖利的催促声,陆锦借着月色展开掌心的东西。
半片蟠螭玉环在桃木牌上投下狰狞暗影,缺口处正好能嵌住那个"轩"字。
秋日的阳光穿过绣坊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金网。
陆锦正俯身整理丝线,忽听得外头传来瓷器碎裂声。
茅文轩的月白襕衫在朱红廊柱间一闪而过,腰间玉佩与铜铃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诸位作证。"他声音清朗如檐角风铃,广袖翻飞间露出半块蟠螭玉环,"三年前上元夜,我与陆姑娘在秦淮河放灯盟誓。"指尖轻转,玉环缺口处露出刻着"轩"字的桃木牌,正与陆锦腕间银镯暗扣相合。
赵皇子手中茶盏"咔"地裂开道细纹,碧螺春顺着檀木案几滴落在蟒纹靴上。
李公公刚要上前擦拭,却被他用玉骨扇轻轻隔开。
扇面洒金笺上"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字迹洇了茶渍,像美人面上啼妆。
"倒是本宫唐突了。"他忽然笑起来,指尖摩挲着扇柄缺角,"三日后护国寺法会,还请陆姑娘带着这百子千孙帐同往。"月白锦袍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沉水香混着铁锈味的冷风。
陆锦低头穿针,金线在日光下忽地绷断。
她看着茅文轩蹲身拾线的背影,青衫后颈处渗血的纱布像朵将谢的杜鹃。
昨夜他说要查苏州玉匠旧案时,星子般的靛蓝染料还缀在袖口。
更鼓初响时,变故陡生。
刑部差役破门而入的瞬间,陆锦正在给百子帐缀流苏。
为首那人靴底沾着诏狱特有的腥气,锁链哗啦作响:"茅文轩私盗御赐双螭璧,即刻押送刑部!"
"且慢!"王侍卫拎着酒葫芦从屋顶翻身而下,络腮胡上沾着桂花酿,"酉时三刻我亲眼见他在书铺......"
"王兄看顾好陆姑娘。"茅文轩突然出声,腕间铁铐撞在装着顶针的锦盒上。
他转头时,目光扫过陆锦袖口暗袋——那里藏着半块带血的素纱。
诏狱的霉味渗进青砖,茅文轩望着刑架上斑驳血痕,忽然想起陆锦昨日在并蒂莲下藏的"忍"字。
审问官将惊堂木拍得山响:"戌时二刻玉璧在你书篓找到,作何解释?"
"大人明鉴。"他轻咳着展开染血的帕子,"戌时正刻西市打更声起,从书院到皇宫要两刻钟。"帕角绣着歪扭的并蒂莲,正是王侍卫送的顶针所刺。
审问官脸色骤变。
窗外忽传来布谷鸟三长两短的啼叫,茅文轩指尖轻颤——这是他们儿时在苏州街巷的暗号。
染缸旁调色的记忆涌上来,他猛地攥紧帕子:"这玉璧螭纹尾端分叉,分明是近年新刻的赝品!"
此刻陆锦正跪在绣佛殿冰凉的青石砖上。
月光透过万字纹窗棂,将百子帐上婴孩的笑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咬断金线时,忽然发现帐角祥云纹里藏着半枚带血指印——与那夜素纱上的痕迹如出一辙。
"陆姑娘好巧的手艺。"李公公的皂靴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拂尘扫过她发间银簪,"只是这婴孩眼眸用灰绿丝线,倒像是......"话音未落,王侍卫醉醺醺的莲花落已在殿外响起。
三更梆子敲到第二声时,王侍卫摸进了苏州会馆。
账房先生鼾声如雷,他蘸着酒水在陈年账簿上涂抹,忽见二十年前的墨迹在月光下泛出朱红——"丙辰年购和田玉料三百斤"的字样旁,赫然按着枚螭纹官印。
晨雾未散,刑部门前已聚满百姓。
茅文轩踏出牢门时,陆锦正踮脚往告示栏贴绣样。
阳光穿透她杏色罗裙,将"沉冤得雪"四个字映在他掌心伤痕上。
王侍卫晃着酒葫芦大笑,络腮胡里还夹着片海棠花瓣。
"苏州玉匠张阿大昨夜暴毙。"他压低声音时,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但我在他闺女嫁妆箱底找到这个。"半块刻着螭纹的玉料滚入陆锦掌心,与她珍藏的玉环缺口严丝合缝。
赵皇子站在摘星楼上看人群散去,月白锦袍下摆沾着牢狱青苔。
谋士跪在他脚边颤抖,颈间绳索勒痕泛着紫红:"殿下恕罪,那账本......"
"蠢材。"玉骨扇挑起谋士下巴,扇坠空荡荡地晃,"当年母妃用命换来的秘密,岂是尔等能碰的?"他忽然笑起来,望着护国寺方向升起的青烟,"不过本宫倒是好奇,百子帐沾了人血,还镇不镇得住怨灵?"
陆锦在暮色中穿针,玄铁顶针擦过染血的素纱。
百子帐上最后一个婴孩即将绣成,月光却突然被乌云吞噬。
她摸索火折子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物件——是茅文轩不知何时塞进丝线筐的桃木小剑,剑柄刻着歪扭的梵文。
远处传来三声更鼓,混着似有若无的婴啼。
染缸旁的梧桐叶突然无风自动,露出背面用金线绣的半个"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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