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录

　　男人在公司加班。时间流逝，陆续告别了所有的同事，待到他收拾完了文件，揉着酸软的肩膀走出办公楼，漆黑的天幕上已经撒满了钻石般的星屑子了。

　　“也只有在郊区才能有这么开阔的视野吧！”男人抬头看了眼星星，还有今夜，明亮得奇异的一轮满月。他甚至能借着橙黄的月光看清手表的指针，现在是夜里12点40了。离回市区的末班车还有20分钟。男人念及这一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配合着手腕上微妙的滴答声，双腿机械而迅速地交替着。

　　也不是没有抱怨过，这选址在偏僻郊区的公司大楼。放眼望去，除了成片的荒野外就只有拥作一团，压缩成迷宫一般的破旧民房了。满目都是残破和原始的气息，一过了午夜就万籁俱寂，连空气都象是死了一般。

　　“该死，连路面都坑坑洼洼的。”男人哼了一声，双脚踩在高高低低的石块上。却是在莫名的恍惚之间，脚下漆黑的皮鞋在亮得诡异的月光下折射出仿佛是刀子一般的剪影。男人瞧着，不由地失神，情不自禁深深地凝视着这两片割裂着地面的刀影……直到，他听见一丝微弱的声音飘进他的耳膜。

　　他被吓了一跳，确定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宛如气若游丝的猫叫，却带着状似人的潮湿鼻音。他战战兢兢停住了脚步，顺着声音往路边看去，是一片深色的影子被裹在月光里。朦胧的轮廓颤了颤，向他缓缓地袭来。男人更是惊吓到不敢动弹，却是当影子完全曝露在月光下，他这才发现，只不过是个小女孩！

　　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的脸满是污泥浊浊，衣服也脏兮兮的，疲倦和不安映满了双颊。男人大大地松下一口气，正迟疑着如何开口，却是女孩激动地踏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迷，迷路了……”

　　哦！原来是个迷路的孩子啊！男人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他亲切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你家住在哪里呢？”

　　孩子迷茫地摇了摇头，呢喃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不是等于没说吗？男人皱着眉，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无法想像为何一个小女孩会在半夜徘徊在偏僻的郊区，或者说他是不愿去思考，以免牵连出某些不安的联想。但是手臂传来女孩微凉的体温和真实的触感，他不由垂头看着孩子求救的眼神，楚楚可怜象是被抛弃的幼猫。男人叹气，终究投降似地回答，

　　“我也要去很远的地方。好吧，你先和我一起走吧！”带去市区后，再交给警察处理吧。

　　女孩于是欢喜地跟在了男人的身边。她的表情藏在脸上的泥巴后面，但却真确地给人微笑的感觉。她固执地拉着男人的手，虽然男人一直顾及着自己名牌西服的袖口，但是女孩抓得太牢了，牢到他甚至不敢开口要求她松开。

　　“就象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呢！”男人感叹。身边的女孩沉默着，只是边微笑边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男人被渐渐握得有些疼了，他偷偷地看，此刻乌云游弋，在金线般月光的映照下，他被女孩抓住的手背上，甚至被握起了淡淡的青筋。象虫子一般痛苦地鼓动着。但女孩却始终只是微笑，握得越紧笑得越美。无意之间露出白白的一排牙，比男人的皮鞋更象是午夜里游荡的刀子。

　　男人逐渐地感到了焦虑，他艰难咽了下口水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被女孩抢先地打破了沉默。女孩幽幽地问，

　　“你，有没有迷路呀？”
　　“啊？没，没有啊！”男人被女孩的思维牵引，机械地回答。随后迎来了女孩的一阵沉默。

　　男人叹了口气，感觉女孩手里的力道松懈了些。他忽然注意起时间来，由于带着女孩耽误了些时间，再这么慢吞吞又疑神疑鬼的，就会错过末班车了。宛如大梦初醒，他赶紧拉着女孩抄起了近路，拐进了迷宫一般的民房区。以前的白天曾走过无数次的，虽然曲折却也烂熟于心。他不再顾及女孩的古怪，只是一门心思地在小路之间穿梭。早就过了午夜的时分，这里已然是寂寞一片了。除却两人份的仓促脚步声，就是从墙壁里隐约吐露的熟睡之人的呼吸声了。男人加快了脚步，冲突凝固的寂静往前走着，却不想手上被人轻轻地一拽，

　　“你，有没有迷路呀？”

　　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拍，抵抗着惯性停下了疾走。默默低下头，正对上女孩的一双眼睛，在满面的污泥里，象吸收了月光的宝石一般散发着奇异的光彩。连四处飘荡的呼吸声似乎都为之急促了，男人惊讶地看着女孩的眼睛越来越亮，简直就是圆月下的狼人！他不知这是错觉，还是因为顽皮的月光，但他这次真的害怕了！他一边哆嗦着，一边听着女孩清冷的声音，幽幽重复着，

　　“你，有没有迷路呀？”
　　“你，有没有迷路呀？”
　　“你，有没有迷路呀？”

　　男人的牙齿在打颤，女孩的声线是克隆一般雷同，没有半分差别。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努力拒绝着这份恐惧，

　　“你不相信我？那你自己走好了！”

　　女孩听了，失落地摇了摇头，

　　“你，果然迷路了呢！”

　　她说完，踏前一步。象是漂在半空的浮游，那双晶亮的眼睛突地凑上了男人的身体。

　　“走开！”男人大吼一声，从喉头突破，震动了死一般的空气。他不能再忍受了，猛然地甩开女孩的手，拼命地朝着小路的深处跑去。

　　男人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恐惧是如何一分一分侵蚀着他的心脏的？他不知道，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朝着依稀熟悉的活路奔波。

　　“回来啊，回来，你迷路了呀！”他听见身后是小女孩凄厉的叫声，和渐渐响起的追逐他的奔跑声。他害怕极了，肾上腺素催促他跑得更快。前方，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小路的出口，形成一点梦幻般的光点。他幻想着灯火阑珊的公车站，幻想着自己温暖的家。这一切，都会在他摆脱了身后的恶梦后，化为现实。

　　啊……啊……就快胜利了……区区一个小女孩，怎么跑得过大人？他微微地笑了，双手向前伸展迎接胜利，却是在下一个瞬间，天旋地转。他的身体重重地坠落，坠落，与凹凸的岩石相互摩擦，随即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着麻痹之后的剧痛。

　　男人挣扎了很久才缓缓张开了眼睛。在缓缓清晰的视野里，他的头顶是一片明亮得诡异的月光，月光里包裹着小女孩担忧的小脸。

　　“我……”他疼得说不出话。
　　“叔叔，你掉在土坑里了。”女孩回答。因为声音的焦急而分明地显示出人的气息。
　　“啊，是这样啊……可这里，怎么会有坑的？”男人恍惚地想要直起身体，还是弄不清楚状况。
　　“叔叔，你迷路了啊！……我好害怕迷路的，找不到家人实在太可怕了……幸好遇到了叔叔你，可是我怕叔叔也会迷路，所以一直一直都在提醒你。可惜叔叔你还是迷路了……”女孩说着，暗淡地垂下了眼帘，“民房前挂着一块牌子，‘施工期间，出口封闭’，可是叔叔不管不顾，只是硬拉着我就拐了进来。我提醒你迷路了，你还丢下我就跑！……我好怕啊……”

　　女孩带着淡淡哭腔的声音，简直让男人无地自容。他暗暗好笑着，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这个迷路的孩子？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才会产生那些无畏的恐惧？

　　男人于是忍着疼痛，从土坑里爬了出来。女孩焦急地伸手向他，小小的身躯努力把他拉了上来。那微凉的体温，真实的触感，让男人不由放软了语气，

　　“对不起，叔叔错了。叔叔的确是迷路了，但不会有下次了！”
　　“真的？”
　　“真的！”
　　“保证不会迷路了？”
　　“我保证！”
　　“会安全地，带我离开这里吗？”
　　“会的。”

　　“太好了！”女孩终于肆无忌惮地大哭了起来，冲过来狠狠抱住了男人的身子。那异常有力的手臂，突然蛇一般地深深嵌在了他的腰上。

　　好痛啊！男人诧异地感受到！抱得好痛好痛！被禁锢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瞬间呻吟着难以言喻的疼痛。他震惊不已，借着亮得诡异的月光看着女孩的脸，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不断地渗出泪水，却怎么也冲刷不掉她满面的污泥。那仿佛是沉积了千百年的污秽。

　　女孩幸福地笑，幸福地哭。她说，
　　“叔叔，不可以反悔啊！……真好……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可以结束这无尽的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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