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伞

　　久久不闻声响，直到杜观经开口，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好像耗尽了他大半生光景，“你……像她一样。”

　　几个字，他胸中散去一半郁气。他交织错综着沉积在心中的情绪，这一刻分明了许多。原来，他上下求索的竟还是那一桩心事。

　　裴雪慈知晓她指的是谁，她做足了晚辈的礼数。因此，杜观经才从恍惚中醒来。

　　“是我对不住她。”杜观经心伤由他自己揭开，“当年，我游读祁州，遇见你母亲，她容光惊世，却很有风骨。她不同于普通商人之女，不像她们一般对世家子弟趋之若鹜。我们一行人见此情景，觉着收到了轻慢，一时意气说了些昏话，不想这些话，竟害了她。”

　　王公子弟不悦被看轻，说了句气话。那气话是若为贤女子，就应该配那文书小吏，宁可粗茶淡饭聊尽余生，也绝不借王公子弟半分光。因着他们的话，一瞬间，全城女子都将此句奉为圭臬。掀起了一阵嫁书吏的风潮。

　　这是短暂游学祁州的王公子弟们未料到的。

　　杜观经一见钟情那个倨傲的女子，不肯服输一分。他放出话来，王公子弟倒是不敢与他争抢。然而，他却拦不住一个企图走捷径的文书吏上门求亲，更料不掉不知内情已然被他伤了心扉的女子遵从了族中长辈的安排。

　　连裴悯生都来不及阻止这场悲剧。

　　世事弄人！

　　裴雪慈想不到母亲竟是因此错嫁非人。难怪这个杜三爷迟迟不肯见她，对方压根无颜面对自己！

　　杜观经又说：“今日之事，我已经知晓。天家子门第太高，你虽好但门第始终差了些。况且，今日惹起争端，你无辜受难，可毕竟这玉京是看权势的地方，长淮侯府没落，即便有侯府为你做靠山，可那终究是深渊，你若不嫌弃，我膝下有一子，虽没些本事，但品性甚好，往日顽劣之举也是为了避开他世子兄长的锋芒，并非真的顽劣。你若是愿意，与他为妻，我送你们良田金帛，再护送你们回祁州安稳度日，如何？”

　　这是他为她想的后路。

　　裴雪慈知晓他含有愧疚的好意，终是拒绝了，想起蒙家的事，她道：“三爷，我今次来，是为了母亲过身的真相而来。我母亲过身一事，另有隐情，我若不能查究清楚此事，宁肯古寺青灯长寂一生。”

　　“你说什么？”杜观经接到裴悯生的书信，得知她母亲过世，大恸一场，不问世事，若非听闻她来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踏入长淮侯府的。只是他没有料到，她母亲逝世一事有隐情，更料不到真相在玉京。

　　“三爷！”见杜观经摇晃身形，随从扶住了人。

　　话是叙不下去了。

　　裴雪慈拒绝了三夫人的留宿之请，这侯府的人很奇怪，关系也很混乱。她不想涉入其中。

　　而且，她隐约觉得杜三爷所言并非全部。如今想来，裴雪慈似乎能够明白舅父为何对蒙敬如此不满，一再要求她与蒙家断绝关系。

　　飞鸿瞧见裴雪慈脸上的凝重，问道：“娘子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裴雪慈暗哑了一阵，才艰难抬起头颅，道：“我觉得，”嗓子眼里的话难以吞吐，“母亲当年会嫁到蒙家，只怕舅父也有责任。”

　　“主人……”飞鸿惊愕。她还记得主人当日不允许裴雪慈来玉京的样子，记得主人对裴雪慈的关怀。

　　裴雪慈揣测当年真相，末了，还是摇了摇头。只是忧心忡忡地说：“倘若此事是真的，杜三爷心悦娘许多年，可却娶了三夫人，这其中定有内情。”她心有担忧，“只怕这内情于长淮侯府是禁忌，甚至会波及长淮侯府的将来。”

　　“所以，我们决不能回侯府。”

　　回到小院不久，院中便来了一个陌生女子。女子年纪看起来要比裴雪慈年长，但又没有孟汝兰年长。

　　女子素色衣裙，全身的装扮都十分平淡普通。飞鸿立在门前，疑惑地看向女子，而后又望向廊下摇椅中小憩方醒的裴雪慈，“娘子，有位娘子寻您。”

　　女子在门前遥遥见礼，举手投足间尽显规矩。

　　裴雪慈远远瞧见，觉得眼生，却又觉得跟孟汝兰有些相似。

　　说起来，她似乎很久未见孟汝兰了。

　　待两人走近了，裴雪慈愈发觉得这个陌生的女子与孟汝兰相似。女子虽然穿着朴素，仪态规矩，却长得周正大气。明明有一张姣好的容颜，却不喧宾夺主，让人觉得安心又沉稳。

　　女子率先开口，“裴娘子安好。”见了礼，女子暗中打量裴雪慈，目光却很有分寸。

　　一眼纳尽风华。女子释然，心道难怪裴娘子能惹起诸位主子的纷争。这样的美人，虞宫里已经很久未见了。

　　而后女子道：“裴娘子，我名唤宛华，奉命交接孟女官之事。今后，宛华会伴随娘子左右。娘子有何吩咐，尽可以指点奴家。”

　　裴雪慈诧异，孟汝兰竟然被召回了。她不解一刹那，但神思电闪，似乎也明了什么。而后声气轻轻地问：“孟女官是因为长淮侯府之事被召回的吗？”

　　宛华面上的笑十分温和，似春日煦煦暖阳，柔和了人的心肺，她声音也似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裴娘子不必自责。我们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孟女官出身世家，不善侍奉，且饱读女德诗书，处理内宅纷争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奴家自幼受训宫廷，侍应主子一事上，还是敢说一句强于孟女官的。还望裴娘子不嫌弃。”

　　一席话将自己位置放得极低，不似孟汝兰常常强调自己女官身份。裴雪慈第一次恍惚觉得玉京似乎也有仁善体贴之人。

　　裴雪慈反应过来，连忙吩咐飞鸿，“女使过谦，飞鸿看茶。”又请宛华入座。

　　宛华却止住飞鸿，主动做起端茶倒水的活计。手上伶俐动作之余，言笑晏晏说道：“往后娘子将我作飞鸿姑娘一般使唤就是。”

　　飞鸿被她娴熟的动作震惊，这样训练有素的下人是极为难得的。从前她待的大官府邸，这样的姐姐们无一不是执掌大权的主人心腹，甚至可以说主人家亲人。

　　见主仆两人手足无措，宛华安抚两人，先是请裴雪慈安坐品茶，再就执手飞鸿，喜笑颜开地说：“往后我会将自己毕生本领教给飞鸿妹妹，飞鸿妹妹也要勤勉些，莫觉得我唠叨多事，早日独当一面为娘子分忧。”

　　她这样的推心置腹，让裴雪慈主仆胸中暖意更加沸腾。毕竟，这是她们抵达玉京以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澎湃的善意。

　　傍晚落日熔金，橘红光辉涂染院落，如诗如画。三个女子衣裙沾满红尘，却又闪耀着神佛光晕。

　　许是氛围太过静好，裴雪慈一扫先前的烦恼，戒备心也放下三分，试探地问宛华，“宛华姑姑，一个一直待你不善的人邀请你长住，你虽然知晓对方意图不轨，但却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接受邀请，你会去吗？”

　　宛华来之前，自然已经了解过裴雪慈。她从孟汝兰处隐约得知一些事情，具体不详，但能猜测到大概。她莞尔，温和似柔水，“娘子，去与不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不可欺我，不可辱我。可与善者为善，绝不与恶者相容。”

　　“绝不与恶者相容——”裴雪慈喃喃念道。

　　许是先前孟汝兰总是提及身份地位，鲜少这样泾渭分明地提点，裴雪慈乍然听来，颇为不习惯。

　　宛华是宫人中的佼佼者，她熟知底层奴仆的艰难，更了解孟汝兰这些出身世家女子的风范习惯。一见裴雪慈脸上的茫然、拘谨，便知原因。于是再次开口，“娘子莫怪我直接，又或是得理不饶人。宛华出身草野乡里，性情粗率蛮烈，一向睚眦必报。只是娘子，”道出要害，“娘子自祁州而来，玉京女眷自恃身份不肯相让，娘子若不认清这一点，不刚烈几分，自然免不了受委屈。”

　　披肝沥胆的剖白，令裴雪慈与飞鸿不由地再次正视宛华。

　　她实在不同于孟汝兰。

　　宛华见裴雪慈作沉思状，便不再多言。她只能奉命效忠裴娘子，并不能为裴娘子拿主意做主。

　　裴雪慈端起茶盏，似欲呷茶，却又放下茶盏。而后倏地起身，已然有了决断。

　　医馆里已经翻了无数脉案，裴雪慈看了许多医书古籍。期间与裴伯这个老大夫不时地谈论一二，裴伯一面赞赏地看着小娘子，一面道：“小娘子所述来看，章夫人眼中确实是生了翳，只是还不严重。”

　　裴雪慈轻轻点头，“她应当也是寻医问药过，虽能减缓症状，却不能根治。这倒是个好机会。”

　　飞鸿还在思考这是个怎样的机会，新来的宛华却已经明白。

　　既然不得不去蒙家，那以什么身份去蒙家、以什么理由去蒙家，就变得至关重要。

　　若是能以章漫华的恩人至蒙家，便能为自身安全争取良多。

　　“这个似乎有效。”裴雪慈猛然起身，看着古籍上略有褪色的字迹。

　　裴伯连忙接过古籍，再三细看，连连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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