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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贞观十年早春,越王泰徙封魏王,天子特赐不之官,留居长安延康坊魏王府。
其府是早已建成,如今更营造华美,天子以泰素爱文学,许集学士,府中集书万卷,与秘府相等。
是年皇后病重,虽喜爱魏王长子李欣,不便再亲加抚养,由王妃接回府中,天子另赐料物许多。
一日正午,魏王府内,一名穿着靛青团花圆领袍的少年人有些气喘吁吁,仍快步走到殿门前,拜见。
“卑职求见,有密情回禀。”
“进来。”
魏王李泰一月以来都在府中为母后烧经祈福,此刻又在殿内焚着香亲手抄写佛经,见这得力近卫面带喜色进来,必是办差大有所获,搁了笔,活动了下肩臂,掩起面上疲倦之色,手向下设食案一伸,示意道:“莫急,喝点水,用些春盘,慢慢说。”
近侍见状,上前挪走魏王书案,换上食案,向殿外呼报道——“奉膳!”
一串俏丽宫婢捧着漆盘小步趋近,为魏王及下陪少年各奉上五辛盘及腊肉春卷,并各斟一盏热气腾腾的解渴茶汤。
少年拜谢入座,饮了两口茶汤,才道:“那几人的嘴真是紧得很,卑职无奈,便兜了个圈子,疏通了向密殿送膳的婢子,几番查探,确认太子请入殿内的人是袁天罡!数日前陆陆续续密送殿内的物事也都是些道门法器,东宫必是要行什么法事……”
“什么法事?”
少年得意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仔细折叠过的黄麻纸,递给近侍呈上,笑道:“卑职好不容易等到袁天罡身边那小道童乔装出殿去宫苑采集什么花草来用,买通了他,抄来法事图纸……卑职看不懂,料殿下博闻强识,必能看出些门道来……”
李泰正用着一只春卷,见近侍呈上麻纸,忙停了银箸,接过展开,见图案详细,标注明白,笑着褒赞了几句“办事得力”。
少年不由眉开眼笑,心下已盘算起后面的好日子——他祖上经商,父辈凭着为朝廷经营公廨本混了个微末小官,因他自幼习武,模样周正,又精明能干,贞观六年魏王亲自选擢府中仆属时被一眼挑中,后数次办事有功,凭着魏王门路荣跻国子监内读书应试……魏王素来厚待下属,今立此功,日后考擢上升自然好说……
李泰细看了看那草图,竟皱起眉来,末了,收叠起来,又命内侍递还。
少年不由有些紧张起来,仔细收好图纸:“怎么?殿下可看出什么?”
“那老道所布卦图是按周易之法,内外三圈,每圈各爻排布顺序为‘正’、‘反’、‘正’,像是寻常的周转法阵,没甚出奇。倒是阵中所设之物……从来乾位象天,坤位象地,是当敬避,此图中却设镇煞之物镇压之,看得人悚然不适。最外一圈上乾下坎位,乃凶位,却用五谷、春芽滋养旺盛,逆悖常理,奇哉怪也……”
“且阵中之灯——看其形貌用法竟是本命灯!”李泰沉吟,“如此凶险悖逆之阵,必是偏门左道禁忌之法方才设之,难怪太子行事鬼祟。其中更有本命灯坐阵,这法事竟似与‘福禄寿数’之类相关联……”
“凶逆?寿数?莫非……”少年顿时身上一冷,脱口道:“是否太子戴罪以来对陛下久生不满,又因陛下对殿下之殊宠,心怀怨忌,竟生了左道……之心?”
李泰也悚然动容,太子现下同陛下之间确实关系僵硬……
近侍得了魏王眼色,清退了殿中闲杂人等,阖上殿门,留主仆二人密议这忌讳话题。
李泰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细思,越想越是可疑,念及昔日太子对自己无来由的逼迫欺辱,恨声道:“他若真怀此心,诅咒君亲,真个禽兽不如!”
少年起身,凑近魏王,低声道:“太子若真自作孽,便是殿下您的大好时机……”
李泰瞥了他一眼,知他言下之意,剑眉轻挑,负手道:“太子作孽自有报应。如今细情尚不可知,本王岂是那等妄议储君,私言谮兄之人?”
少年一怔,正自不解,却见魏王回过身来,淡然一笑:“自打太子失权,东宫人事变动甚大,其中岂无陛下之人?太子行事鬼祟,岂有不关切探寻以报陛下安心之理?”
少年了然,躬身道:“东宫情形卑职熟悉,更有此图在身,到时自会暗中相助。”
魏王满意地点点头,不紧不慢走回食案前,俯身以银箸挟起几段春韭,放在鼻前嗅了嗅鲜香,悠然入口品尝起来。
“陛下……”
两仪殿内,长孙无忌望着手攥黄麻图纸失了神的天子,轻声唤道。
天子回神,面色仍很不好看。长孙无忌起身,宽厚的身躯贴近天子坐了下来,眼神担忧之极,罕见地欲言又止几次,才终于开口——
“这只是一张图纸,说明不了什么的。眼下他阿娘病重,承乾许是想商议个法事祈穰罢了。这侍官奉敕暗中调查,不敢惊动太子,所查之物不尽全面,草图中法阵凶逆许是因为商议之时胡乱图画所致……”然而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牵强。
若是为皇后祈穰,岂会行事如此鬼祟,何不奏禀?可……他这舅舅时常往返东宫,所见太子一切正常,何曾有过什么深沉阴鸷的心思?
但若说不是……
方才天子请太史令来看此图,太史令见之大惊,追问此图何处得来——天子避而不答,只叫讲解图中含义——
“此乃逆转天数的禁忌之法,左道之术。图形以伏羲二十四卦之周转为体,正逆相协,可移损阵内乾位之寿数……”
天子追问乾位何意,即答:乾位正阳,与坤对应,通常是指上苍,也有个别情形下……可指代天子……
此刻殿中别无他人,皇帝身子轻颤,双目泛红,沉默许久,猛地锤击凭几,咬牙道:“我不信……”说罢,寻求地望向身畔内兄,“承乾不会诅咒我的,是不是?”
皇帝令太子戴罪,严苛日久,君储生隙,如今正在冷战。‘太子心中怀怨’本就是皇帝心底一直暗暗担忧之事,如今这份隐忧以如此极端且难堪的方式被触发,自然难以接受。
自幼年相识以来,长孙无忌头一次见这位性同骄阳、意气风发的天命之子露出如此崩溃神情,竟似溺水者搜寻救命稻草般乞求着对方肯定答复,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心……心痛之下,忙安抚道:“自然不会!这其中定有误会!臣常在东宫,见承乾一向心怀孺慕,谨慎奉旨,纵有些许抱怨,不过是有些赌气罢了,如何能到了处心积虑谋害君亲的地步?”
“对!误会……”李世民正要下令,却一时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好在长孙无忌此刻算是局外之人,思绪尚且清晰,立刻道:“此事牵涉左道,万一形成流言,恐害储君名誉,朝野动荡。陛下先前派人暗查,如今也不好明着查问,况且明查也必然查不出什么,反而生出误会嫌隙。既然内侍探知了太子作法的具体时辰,不如届时,陛下不令通告,自去东宫看看,证实一番确系误会,也好两边安心。如此,一来误会可在那密殿当场解开,不会传扬出去。二来阿耶探望儿子,也属寻常,到时把话说开了,父子两人自然亲密如旧啊。”
“好……好……”李世民虽仍然有些面色苍白,但已没有方才那么激动了,沉顿片刻,握住内兄手腕道:“辅机,你也去。我同承乾现在正尴尬,有你在,也好……”
“臣明白。”长孙无忌反握住天子的手,心里已经打好主意到时如何活络气氛,从中缓解,“除臣之外,陛下还要叫上一人。”
李世民此刻冷静下来,思绪也转得快了些,接言道:“太史局里颇多熟通易理道法之人,选个信得过的精明之人一并去就是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李淳风可以。他是昔年王府的记室参军,从平诸雄,情谊深厚,算个贴心之人。且他精明晓事,必知分寸,更与那袁天罡是故交。”
“好。”天子轻叹一声,“到时你二人相陪我去……看看承乾。”
“殿下,这就成了!”
几日下来,设醮器物均已备齐,袁天罡在东宫密殿殿庭设好了法阵,一切准备妥当,不由长出口气:“殿下可以将皇后殿下的头发指甲交予山人了。”
李承乾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丝绢小包,四角展开,内中是几根青丝同十几片修剪下来的碎甲,小心翼翼递给袁天罡:“上人当心,这是赶上为母后修剪指甲、梳理发髻,好不容易才寻来的,若是丢了可就再难找到了。”
袁天罡小心接下,投入一精巧铜炉中,合上炉盖,命小童道:“筹备沐浴焚香,打坐定心,明日就可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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