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记

　　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高原的花开的迟，却丝毫不逊色于平原的花。映雪院里那株杏树，红底白瓣的杏花，满枝满枝的，甚是娇俏！映雪常待在廊下看花，自朱柏出征后，她似乎没怎么出过这个院子。
　　“姑姑，这些花好可怜啊！开了没多久，就被风吹落在地。”
　　“那咱们用布把它围起来，好不好？”
　　映雪不说话，目光定格在杏树上，冉娘忙去张罗围树的事，再看下去，自家姑娘就要魔怔了！

　　朱柏出征前，夜夜歇在映雪房里，若不是太妃相逼，他断然不会如此。记得那晚朱柏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映雪便有了预感。她让冉娘她们都出去，独自进内室伺候朱柏，他的冕服散落在地，人横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王妃，你以前有没有心上人？”
　　“什么心上人？”
　　“就是喜欢的人。”
　　“王爷以前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
　　“哦？她是谁？”
　　“她总带着笑，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不说话了，似是陷入沉思，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好痛！良久，她问道：“那我呢？”
　　“你？你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一直在躲你，不，是你们，可终究是躲不掉的。对了，我见过你祖父！去年春天，我游历到浙江杭州，在书院里和你祖父说过几句话。我当时谎称自己来自四川，还大肆吹捧了一番西塞。”
　　“嗯。”
　　“嗯~你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
　　“嬷嬷经常说，说您以前好游历。”
　　“哦，我以前，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愿为轻侠，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若是能选择……”若是能选择，他不会做什么宁王，更不会娶她余映雪，想到这里，映雪便问他：“您是王爷，三妻四妾的也是寻常，为何不娶她呢？”朱柏苦笑两声，大声喊道：“来人，本王要沐浴！”
　　女使担来热水，朱柏独自入净室，过了许久不见他出来，映雪只能映着头皮去看。他沉在水里，喊他他也不回应，她伸手去捞，却忽然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拽住胳膊，她一下子被拉到浴桶中……

　　“姑娘，三更天了，该歇息了。”
　　“白樱，陪我出去走走吧！”
　　“嗯。”
　　两人悄悄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盈德殿。
　　“王妃，请劝劝三爷吧，我们嘴笨，说不出个道理来。”女使急匆匆跑过来禀告，映雪忙问其经过，女使答道：“这几日，三爷闹着要去前线打仗，挨了太妃的骂，他就说自己没用，要用工读书，竟连觉也不睡。”
　　“我去看看。”
　　书房里，朱杨正点头颂书，见人进来，便忿忿道：“快点出去！不要打搅我！”映雪走到书案旁坐下，笑着看他，朱杨皱着眉头问：“你看我做什么？”映雪不说话，依旧那么看着。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为何如此想呢？”
　　“二哥他们去打仗了，去给父亲大哥报仇了，我却只能待在这里。”
　　“你还只是个孩子，需要学习本领，需要别人的照顾，现在去战场，恐怕只会帮倒忙。但你并不是无用之人，等你长大了，或许会成为乔公那样学识渊博的人，或许会成为田公魏公那样独当一面的人。当然，你也可能会成为一名英勇的战士、成为一名威武的将军。”
　　“我想成为父亲、大哥、二哥那样的英雄！”小家伙的眼睛明亮，带着光！映雪笑着点了点头，正欲唤女使来，却见太妃笑着走了进来。映雪忙起身行礼，太妃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有心了！”
　　“媳妇应该做的。”

　　“你们看这张域图，高山城池，星星点点，都在上面了。”太妃指着图说，又问朱杨：“杨儿，娘问你，咱们西塞为何要跟鞑靼人打仗？”
　　“要报仇！”
　　“除了报仇呢？”太妃的问题，小家伙回答不了，太妃便接着说道：“胡人逐草而居，我们呢？一辈子守着田地、草场过活，轻易不肯挪动半分。胡人觉得我们好欺负，时不时地袭扰边境，烧杀抢掠。若一味与其妥协，只会助长其贪欲，奉之弥繁，侵之愈急，破灭之道也！为了赶走胡人，保卫我们的家园，我们越过高山、淌过野河，筑路筑家筑城，努力壮大力量，从而跟胡人正面对决。不把胡人打怕、打跑，胡人就会一直欺负我们，杨儿，娘说的你明白了吗？”太妃言罢，房中一时陷入沉静。朱杨想了好一会，恭谨行礼道：“娘亲，孩儿明白了！”
　　“那就不要跟自己较劲了，快去歇息吧。”
　　“是。”

　　黄河九曲、唯富一套。黄河云中段有一无名岔口，浑河便是在此汇入黄河，胡人辖下，浑河几近荒滩野河、寸草不生。浑河上游，大山重峦叠嶂，大山东面有一大山谷，便是凉城，凉城之东便是吕县。凉城有一湖泊，胡人名之“下水”，翻译成汉文并不好听。
　　宁王行军近月余，终于抵达凉城，他见着蔚蓝天空下的湖泊，水天一色，便取过纸笔，改其名为“镜湖”。而后，他命军中工匠选石刻之，立石于镜湖东南，上书：镜湖，西塞二十二年，宁王朱柏名之。

　　“我的王爷啊！你来这里做什么唷！”冯羽深夜入军帐，满脸愁苦，朱柏引老将军坐下，奉上茶水，给出解释：“冯叔，战事吃紧，我实在不放心。”
　　“是我冯羽无能啊！”
　　“您别这样说，倒叫朱柏都无地自容了！”
　　“那你去凉州，去宁夏也成，把这里交给我，我绝对不放鞑子前进一步！”冯羽没怎么变，身形依旧板正，说话依旧简洁明了，只是脸上的胡须已灰白许多。
　　“我去宁夏、去凉州，您肯定还会觉得不够，那我再去兰州、回明城？”
　　“嗯？回明城也行！”
　　“冯叔，咱们对上的不止鞑子，还有东南的朝廷、西北的瓦剌。去年那一仗，西塞损兵折将，今年再来，已是倾尽全力，赢了便是拿下河套、天下人为之侧目，输了便是退守河湟、东出遥遥无期！再者，我已与北疆三部约定，让他们至少出十万骑入河套配合作战，我若是不在这里，他们如何敢来？”朱柏如此说，冯羽不再吱声，火头兵端来饭食，二人一同用饭。冯羽低头默默嚼肉，始终不说话，朱柏又说道：“冯叔，我答应您，决不以身犯险！战事一开，我就老实待在后方，不给您添麻烦。”
　　“去年，我没能护住大公子，我冯羽百死莫赎啊！”冯羽老泪纵横，好容易平复下心神，接着说道：“我只怕……”
　　“不至于！”朱柏起身走到域图旁，指着图说道：“咱们如今占据了有利位置，坚定守住个一二年便可大功告成！詹事府已下诏令，设黄河这一圈为河东道，河东道都督一职由将军暂领。现下农事已毕，本王令各道再征十万军入河套，一应军资由本王亲自调配，将军只需一心向北，如何？”
　　“那东南怎么办？万里……蘖军能挡得住吗？”
　　“挡？非也！本王的数万羽林军不是吃素的，朝廷不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吗？咱们也不用敬着他们，先把他拉下水再说。”
　　“二爷，不！王爷，咱们如何拉他下水？”
　　“咱们跟朝廷算是撕破脸了，与其等人来攻，不如主动出击。中原不是富庶么，咱们一边打一边补充给养，最好是打到京城，搅他个天翻地覆！”
　　朱柏的一番话，令冯羽目瞪口呆。
　　“二爷，我有些不认识您了！”冯羽忽如此说，朱柏问其原因，冯羽却摇了摇头，只问府中近况，朱柏笑答：“都好！杉儿出落成了大姑娘，却还是那么霸道、不讲理！朱楠朱杨已经读到《晋书》了。”
　　“王妃呢？可还称心？”
　　“还算称心吧。”朱柏说罢，不禁想起了出征前的那几天，他本是不愿意的，若不是母亲下了严令，他才不会与那个京城来的女人同房。可尝到了个中滋味，他便有些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成了个大俗人！那个从来不怕他的大胆女人，□□得像一只雪白的羊羔，身姿曼妙、面颊羞红、眼神躲闪、娇喘不已……朱柏晃了晃脑袋，幽幽说道：“不瞒冯叔，我近来常梦到父亲、大哥，梦到徐叔。娶了这样的女子，如何对得起他们？”帐中立时陷入沉寂，吃饱了的军马打了打响鼻，夜间巡逻队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二爷，她总归是个女子，和打仗的事没什么关系。”
　　“母亲也是这么劝我的。”
　　……

　　佳清十一年六月初五，鞑靼司徒汗挥师二十万余，分三路进攻凉州、西湾州、吕县，西塞军民奋起反击，北线战争全面爆发。
　　西塞大部骑兵尽出，与鞑靼人厮杀于燕北、阴山北、贺兰山西等数个战场。其中，吕县战场最为惨烈，双方大开大合，不分昼夜地对攻、冲杀，人命如同草芥。
　　宁王具奏本，遣使叩关，请大同府急递宫廷。

　　臣宁王朱柏谨奏；
　　陛下，如今鞑靼已倾巢而出，臣请急出宣府、大同两地王师，共伐胡虏。
　　西塞民众送子送夫，兵员限龄已降至十五岁，臣手书至此，已然动容。西塞力竭之时，便是河套陷落之日，河套一矢，中原危矣。
　　无论如何，西塞军民都将争天下人之先，坚定守住山河，寸土不让。请陛下严加约束百官，万勿再让奸人乘隙作乱，行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臣朱柏拜言。

　　六月二十五，王师出汾州、太原，从南北两个方向进攻永宁；大同边军出朔州，向西攻偏头关；抚平王朱勇再次集结大军，攻延安府；武靖侯陈辅加紧攻击庆阳、庆城。朝廷终究选择避开吕县战场，向蘖军发起了全线进攻。
　　朝廷的四路大军中，陈辅军的进展最快，不过四五日，便拿下了庆阳。然陈辅向环县进军时，一支蘖军万人队突然从镇原杀出，这支万人队在夜色的掩护下，轻取平凉，行动极为迅速！他们不以攻占城池为目标，只是四处骚扰陈辅军后方，击则分之、分又合之，官军要么扑空、要么落入圈套，终是损兵折将，毫无收获。陈辅不得不下令撤退，退到紧要关口严防。
　　其它三路大军，遇到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时节多雨，本就陡峭狭长的山路更难行进，川军与山西军不熟悉地理，遇到蘖军袭扰时，常在出击和防守之间犹豫不决。南路攻击永宁州的王师稍遇挫折，就早早缩回汾州，只顾催后援。王师军纪涣散，常干出奸淫掳掠之强盗勾当！山西多地百姓不堪其扰，抛家舍业、成为流民，其中许多人投靠了蘖军，壮大了蘖军的同时，进一步加重了王师清剿的难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师如此，鞑靼亦如此。鞑靼人引以为傲的具甲骑兵，在西塞的轻、重骑兵面前，讨不到半点便宜。西塞军的步兵阵同样厉害，他们三三为伍，占据地利，先是一番长弓硬弩的齐射，再来一番投矛，最后亮出长刀，冲杀残阵。连日的厮杀，鞑靼人伤亡较大，只能改大举进攻为小股袭扰，北线战事稍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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