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瓷娘

　　林绣蓁满怀心事的刚刚睡下，就立刻被叫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从床边坐起来，脑子还没有彻底的清楚，柳梧鸢特有的小姑娘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喊着：“夫人，蛮子，蛮子打来了！就在城外，就在城外！街上的人都疯了！”

　　林绣蓁硬生生的止住哈欠，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大门关紧了吗？所有人都在吗？守好别出门！”

　　她一边说，一边匆匆披上衣服下床穿鞋。现在的天色微微有些暗了，一路离开后寝，走出正堂，林绣蓁隐隐约约听到了墙外传来的呼喝声。

　　家家户户都慌乱的收拾东西，一遍又一遍的确认门窗的安全。即使大部分人所谓的加固门窗，只不过是在门后搬点重物抵住。林家的门则额外上了两道杠，里头又装了一扇，双重门，现在都关的死死的。

　　柳梧鸢跟着走了出来，尽量镇定的神色难掩焦急：“早就确认过了，该锁上的都锁上了。姑爷和哥哥还没回来，他们还在县衙里打听消息，蛮子突然打来的消息是从城墙那边先传过来的。听说附近有不少滞留在城外的，抓的抓杀的杀……”

　　林绣蓁豁然转头，眼神死死地盯住柳梧鸢，吓了小姑娘一跳。林小娘子恍然间想起，癞柳村也是南汴城十里八乡的范围之内。

　　她的思维很快转过一个曾经想把她卖掉的姑母，然后匆匆抛之脑后。那么精明，懂得生存法则的妇人，估计早早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南汴城哪个角落猫着。

　　林绣蓁开始思索起家里的存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点着。其实不用点，那么多吃的喝的，米面鸡蛋堆成一堆。只要井水不枯，足够他们蜗居家里大半年。只是老沢坊不是什么富裕地方，四周的邻居都穷，要防着点走投无路的小偷与街溜子。

　　柳梧鸢也知道家里的安全与富裕指数远超周边，可还是止不住的害怕。再高的墙，再多的门，也比不上南汴城的城墙高，城门厚。最要紧的还是蛮子。

　　柳二早就接着妻儿投靠了林绣蓁，他们也没占着主屋，只在院旁一角搭了个木板房，横竖也就一间，可放一张床。

　　现在柳二一脸恭敬弯腰谄媚地迎上来，表忠心声称愿意去接顾慎回来。

　　林绣蓁心烦意乱，挥了挥手：“去吧，现在外面乱的很，我也放心不下。”

　　柳二走了，他妻子抱着儿子，怯生生地站在小木房的门口。林绣蓁和她说不上话，远远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拉起柳梧鸢回房。

　　＊

　　顾慎带着柳肆檐，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柳二。蛮子出现的铁骑压城的景象和难民们的惨状被越传越玄乎，城里也越来越乱，初期官府尚未出面，到处都是趁乱抢劫的，人心惶惶。

　　柳二不是打架的好手，但在南汴城却像一尾活鱼，总是能挑得偏僻人少的小道走。路上真遇到了哪家正打的激烈，他微微点点头，好似还和交战的双方认识，很快便被放行。

　　顾慎本想快点回家，看到那扇门，却放慢了脚步，只跟身边人道：“ 你先回去，跟夫人说说那事，让夫人抉择一下。”

　　柳肆檐点点头，上前敲门。柳二老婆来开门，刚开了一道缝，几人就迅速钻了进去。随着那扇厚重的门关上，阻隔了不少窥探的眼神。

　　顾慎回来后先去打了半桶井水，在外面洗了一把脸和手。等他洗了三遍之后，柳肆檐才从房中出来，表情很是复杂：“姑爷，我说了，那孩子来投奔咱们的事。”

　　顾慎动作一顿，心中也很是微妙。知县最近也忙得很，他在县衙不那么受重视，也没什么差事，只是为了收集打听第1手资料。

　　所以刘林氏的事，他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听亲眼见过的人说，她最后像是主动发起了攻击，很是了不起。县太爷也夸了，还说要赏座牌坊，激励民间意志。

　　他们说的热闹，顾慎听得心肠百转。他知道刘林氏还留下了一个孩子，无路可去。顾慎去见了，对方只说想跟林绣蓁过，这是娘最后叮嘱的。

　　顾慎不敢直接把孩子带回来，他也揣摩不清楚林绣蓁对刘林氏到底还恨着多少。

　　眼下看着柳肆檐去说了，顾慎取了一张软巾，漫不经心发问：“夫人什么态度？”

　　柳肆檐接过软巾，熟练地搓洗两遍，口中很是唏嘘：“夫人没说什么，只是听到刘林氏死得惨烈，她默然了良久。”

　　顾慎心中定了，复又叹了口气，起身去寻林绣蓁了。

　　林小娘子在听完那个消息之后，就独自一人回了房间。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着镜子里不甚清晰的那张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张脸和她前世生的很像，只是原身性子有些柔弱，那张脸最初显得也有点楚楚可怜的素净韵味，脸白得好似随时会晕倒在山茶花丛中。

　　林绣蓁最近一段时间养的不错，吃好喝好睡好，脸颊圆了一圈，五官也摊开了一些。现在看来，有一种丰韵神肌的俏皮可爱，像颗滴溜溜的圆白小荔枝。

　　她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感慨：“我变了这么多了，都来了这么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但林绣蓁真实想说的是刘林氏怎么会死呢？一眨眼，她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1个人，也是讨厌的第1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她甚至还没闹到和刘林氏分家迁户的地步，双方吵过闹过声嘶力竭撕破脸过，林绣蓁骂过她，气过她，在她面前炫耀只为出一口气过。

　　结果最后，林绣蓁往后要烧的纸，又多了一座坟。

　　烦人！林绣蓁越看越心烦，抄起盛装首饰的木匣子，砸在桌子上。看着里面的珠玉散开，颗颗蹦跳在桌上，声音碎碎。她心中郁闷恰如珍珠裂开，里面夹杂着藏着极深的一丝悲楚，还没来得及接着发怒，顾慎的敲门声和担忧声同时传来：“绣蓁，你还好吗？刘林氏留下的女儿，怎么处理……”

　　林绣蓁理智回笼，抓住桌上的几件首饰，慢慢收力，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去看看吧……”

　　天黑之后不宜出门，但是林绣蓁还是出去了。只留了柳梧鸢和柳二的妻儿作伴守家，家里能够得上劳力的，全陪着一同出门。

　　林绣蓁难得心中没有害怕之情，从街边的争吵打砸旁穿过，漠然看着城中乱像。有一些衙役在竭力维持秩序，效果杯水车薪。

　　所有被救下来的孩子，都统一安置在官府提供的院子内。林绣蓁原以为之前看到的已经够乱，够让人心寒了，可来到这院子门口，她才心中百味杂陈。

　　许许多多的孩子挤在外面，目光无神地蹲在墙下。他们的手脚脏兮兮，衣服凌乱布满着灰尘，头发也乱如鸟窝，还有着一层油腻的光泽。

　　他们的父母多半回不来了，城里能帮得上忙的亲戚少之又少。他们家人用命争回来的进城的篮子，只不过是送孩子前往成为官奴的路上。

　　这里面有多少能平安长大？有多少能够继承父母留下来的那些田地？又有多少能够过上相对安定富足的一生？

　　林绣蓁不敢去看那一张张麻木的小脸，急匆匆进了院子。院子里的小孩更多，挤挤挨挨的像是猪槽边等待喂食的小猪群，安静，听话，而死气沉沉。

　　负责照看这群孩子的也是官府派来的人，林绣蓁简单报出了自己要找的小孩名。那人吆喝了两声，在人头攒动的小黑点当中，站起了一道不是那么坚强的瘦弱身影。

　　她的怀中，抱着个小小包袱。

　　林绣蓁想到刘林氏是有一子一女的，刚刚勉强摆起笑脸，就看清了那小女孩怀中抱着的是一具口鼻出血的男婴尸体。

　　看护人脸色一变，就要上前呵斥，顺便将那具尸体夺过来处理。顾慎制止了他的动作，林绣蓁则穿过孩子群，来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面色有些惶然：“这是……毅哥儿吗？”

　　名为花花的小女孩抱紧了弟弟的尸体，点了点头。她对这位表姐还是很有好感，也清楚，这是娘亲嘱咐她去找的靠山。小姑娘心头涌动着千万话语，父亲的死，那双闭不上的眼睛，母亲的死，决然而然的奔跑……

　　可她最后什么也没说，绝口不提自己的父母，只是放声大哭，抽噎道：“是…是，我们上墙…蛮子用箭射我们……篮子滴溜溜的转，大家都很怕，我听娘亲的话，抱得很紧，我紧紧的抱着毅弟弟…护着他…等我们上了墙，我才发现他没呼吸了……”

　　林绣蓁目光复杂，她踌躇了良久，才摸着小姑娘的头，叹息道：“这不怪你，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跟表姐我回去吧，把毅哥儿好好安葬，还有你母亲，能寻回来一些，也能立个衣冠冢。来年你过得好了，他们泉下有知，也能欣慰……”

　　从这里带走一个孩子并不困难，林绣蓁给了看守一根发簪。看守眉开眼笑，也没让她拿证据，干脆利落地画了个押。

　　直到他们一行人离开，林绣蓁回首，只觉得那座院子在天空之下显得如此阴沉，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无声的抽泣和哀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