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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心事千里外,愁肠一壶中。全寄北叹来叹去一顿饱饭的工夫,终于是將脸中两行愁苦——一行心乱如麻,一行恼不成眠——一一吞回,转身要回。
方举步时,却又四目相对一回。目光交叠间,正是你已察我眉梢处的愁,我亦知你唇齿间的苦。种种之类,纤毫毕现。
殊不知这二人,历此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难言苦闷,彼此心下早已足厌。一旦相逢,只恨不能把一肺腑的悔言愧语织成锦缎,尽情实话。
全寄北苦笑一回,道:“你可知,我这般为你,竟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倒似那水流花谢,左也无情,右也无情。”
宫则书听了这话,埋了半日头,方抬眉正色道:“这一路颠簸无常的。可有你在,便也逢凶化吉。”
全寄北听了这话,不觉心下一怔。立时转了晴朗脸色道:“从此往后,咱俩再不这般你谦我让的,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少说。彼此都近一步,各自有什么心思,只管袒开了说。”
一面拍手打脚比划着,一面这个款语并那个温言信手拈来。动情之话一叠一叠,花样百出,欲休还说。
宫则书痴痴望着不语,只心下点头道“好”。
如此这般和气半日。宫则书忽地袖中摸出千尺扇来,递与全寄北,道:“你莫再只为一张破网,掏心掏肺,胡思乱想。以致于气急败坏,不择手段,打死无辜性命。制住逍遥山庄千斤网的,不是什么古怪兵刃。我修扇时,曾往扇骨中暗藏数个小骰子。此招以小治大,以弱敌重,我万不曾想到。”
全寄北接下扇来,唰的撒开。把那扇中钉铰绢丝,边边角角,一针一线不肯放过似的,翻来覆去鉴赏十遭不下,道:“此扇奇巧无双。可是大有来头?”
“千尺扇。”宫则书不假思索答他。“不过是葫芦坝渔庄里头,翻出来的一柄破扇。那千斤网铺天盖地似的来,算是救命功臣……可当时……”
全寄北仿佛心头堵着一口天大的怨气忽地松下来。一场欢喜,早是天旋地转,神魂皆飞。十分不由自主,顺过话道:“当时许是我活见鬼了,看走了眼。”
宫则书徐徐往后缩几步。心下暗道:此人到底是个糊涂蠢物,果然不察当时自己身后伏着歹人。
如此想来,三步并作两步,近他五步。眉眼闪烁道:“可惜你这好一对明眸大眼。不仅看走了,还看漏了。你便老实与我说说,当真是活见了鬼,看走了的?还是你心头有什么鬼?”
全寄北心下一紧。却不肯答他,只將扇万分小心地收入袖中,长嗟而吟:“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宫兄赠扇情……”
宫则书立时摆手止住,十分有理有据道:“此把扇子可不兴赠。我应承古谷,扇子修好,便成他防身之物。眼下人既不在,便借你揣着先。”
一面说,一面怀里摸出那“锦绣良缘”的荷包,道:“因你借我这个使。算是……有来有往,互不……亏欠。”
全寄北不觉心下一拗,怨道:“宫兄。我这一路,几辈子殷勤全砸你身上,可算肯正儿八经,得你主动一回。可若要事事都往‘亏欠’二字头上纠,那你亏欠我的……”
那夜如江水淌过,跌心宕肺。宫则书胡乱扯过全寄北袖袍一角,枕着思忖半日。遂把两截石骨并一轴卷册一掌摊他眼前,一宿坦白了个七七八八——不是什么解癔症的偏方子,更不是要取《十二经》秘籍夺掌门之位,只为一个老刘的性命。也为一个心头的巴望。
宫则书便是想:从今往后,日子里竟多出这么一个人,可大大方方与他说起,这天底下,还有老刘此人。亦可坦坦荡荡与他谈起,老刘其人其事。本以为天地沙鸥,声声无应。可如今便是刀山火海里下一回,龙潭虎穴处活一遭,亦无所畏惧。几遭黑骰子的江湖算计何妨。
可怜当时全寄北耳中脑中,尽皆欢喜得嗡嗡作响,叫一把扇子牵住魂儿去,浑身兴致全然不曾往那石骨上搁一毫。
只听他啪的一响,收紧千尺扇,也胡乱將宫则书一宿的话往自个儿肺腑一收。连呼“石骨”三声,道:“分明是个搬惹是非的劳什骨子。”
客来客往,船走船停。朦胧一片间,万荷始展颜。江中画舫推云破水,便知离淮安郡又近许多。
全寄北见此良景,从袖中摸出白玉箫管,打起拍子,一调一声高地吟:“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此心揽月还……”竟十分不能自已。
吟罢,忽正色又正经,道:“宫兄。”
宫则书不知何事,登时拂袖转脸,十分不解道:“装神弄鬼。又作什么事?”
全寄北便左手搭他右腕,回道:“从这条道儿,往东过去小十里路,便至一处清凉瀑布地。虽说时日离酷暑尚早,可既已来之,何不游之?”
宫则书双目一觑,一眼窥破——此人心思如狼似虎,下手熊心豹胆,十分容不得人推辞半步。
一路百般挣扎,又打又骂,倒也尽数随了他心去。
那瀑布地无名无姓,无碑无题。远而望之,蔽荫盘璧生,挂流若涧溪,不过十个巴掌大小之地。可百步往前,迫而察之,穹石惊拍间,飞珠缭乱处,竟俨然一个气壮山河的大好光景。欻如飞电,半洒云天。
全寄北举目四望,心中几许旧事忽过。遂一步跃开十步远去,往那日头最是和暖处,挺身而立。
指尖一柄扇千尺,翩翩起舞弄清影。
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
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宫则书默不作声,撩稳一身宽大袍子。双足砰砰两响,拍入瀑水,风似的荡开来。一面將水空山色赏个烂醉如泥,一面將他招式路数捋个清楚仔细。
一壶酒的工夫,只听宫则书赞口不绝:“好功夫。我竟不知,你身怀此等奇绝武功。你舞的这一诗,我尤为偏爱。挥指如剑,舞字成招之侠者高手,历来比比皆是。近二十载的江湖武林中,比如早年的邛崃派,又比如大门紧闭十好几年的天下第一庄……”
全寄北心下一怔。既是慌张,又欢喜他竟一眼看破。脸中浮起一大堆笑,回道:“天下第一庄?”
“作什么这个古怪脸?虽不曾亲身目睹庄主人品行事,也不清楚此庄到底何名,又何故遁世。可江湖上,没有一个不曾听过,‘天下第一庄,第一帖难求’这个气派说法。你挖江湖人江湖事老底的本事,莫不是徒有虚名来的?”
全寄北闻言笑笑,又將“天下第一庄”五个字念上一回,口齿清楚,字正腔圆。接着又道:“我岂会不知。你可知,我年幼时候,可是蒙过庄主段大侠的一饭之恩,一日之师。只是此等名门大派,我区区一介凡夫,岂敢胡攀。”
一语未了,忽见对面步来两个老者似的人物,侠风道骨。往瀑布下盘腿一坐,布下一盘残局,欲比划各自棋招。
痴痴望过半日,全寄北开口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如若也能这般老去,执风尘中之知己之手,共辞人间。即便日日只吃一口浊酒半碗清粥,我倒也一千个百个甘愿。便是顿顿餐餐饫甘餍肥的日子,又安能与之争较高下。”
宫则书垂头半日,便也道:“谁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二人正谈说间,又见对面二老竟对着盘中棋局一毫不理,光是有说有笑便去三炷香工夫不少。而后东倒西歪酒过三巡,似要起身作别——一个拔步即转身,疾疾而去。一个三步两回头,欲去还留。
宫则书指那老先生,摇头叹气,笑过三声。大彻大悟似的道:“竟是陇山派悬医馆的魏先生和‘江南棋怪’武老先生。至此清幽瀑地,不问诗情画意,只管吃酒说乐,倒十分是他二人作派。”
这魏武二人乃是莫逆之交。高山流水,却从不曾对棋半步。双双侠者大气,却断不是因什么江湖恩怨而结识,只不过缘起于江陵五年堂门前的一个不期之会。看似说说笑笑,实则一言不合,大动干戈。一个言谈间句句主张“大雅”,一个说笑间字字不离“大善”。身处世俗却不世俗,不处世俗却归世俗。说来说去,倒不该是一个两个世俗眼光可评之概之的。
“武老先生。悬医馆魏先生。江陵五年堂。五年堂堂主。便是记不得,世人不肯把这几个名字摆在一起,到底已过去多少个年头……细说起来,武老与五年堂堂主师徒情缘,便是始于那三步两回头的作别……”
全寄北便三步两回头似的转过脸去。见眼前这个男人正说得一派眉腾目舞。便是想:怎么一说起旁的两个老人家的陈年旧事,竟也能这般欢天喜地,如数家珍,简直要不可一世。
便十分不悦,断他话道:“说起来,江湖上好些年前,还真有这么个名号的人物。只是如今无人敢提。”
宫则书便拿出他念“第一庄”时的语气调调,也字正腔圆道:“五年堂堂主。江湖名号‘三步两回头’。有什么说不得提不得的。”
说着,宫则书忽地喉处一滞,几不可闻地叹道:“像武老先生这般,能够不避不讳地,把‘五年堂’几个字往嘴上挂的,今时今日,还剩下几个。”
全寄北仿佛要从他眉间眼里挖出个千年秘籍来似的,十分认真。问道:“宫兄。你这是在夸老先生,还是在讽老先生?那个五年堂……”
“五年堂?又有什么古怪不成?旁人避讳不说,你与我作什么嗫嗫嚅嚅……”
争长论短间,全寄北只觉胸中脑中,遽然生怵,大是不快,闷昏欲坠。生怕不支要倒,遂一口抢过话去,笑道:“我便是说,那个五年堂的药材里头,有一味辛夷……其实是从天下第一庄采买来的。我蒙受段大侠一饭之恩,便也曾替他走过一趟镖。都是些江湖人江湖事,可天底下,还不曾有几个,深知道五年堂和第一庄的这桩买卖关系呢。”
只听宫则书咕哝道:“你挖人老底的本事尽用在这处上……难堪大用。你师门若见你如此,岂不实在……有辱师承。”
话落神回,魏武二老早已不见声迹。
两个男人便互睨彼此眉眼,双双气抖丹田似的大舒一气。心沉气长得仿佛谁都不让谁似的——也谁都不知对方心头,于这一日瀑布水下,乱穹石间,到底自顾自的说过些什么,想过些什么。
回路上,全寄北默不作声地將千尺扇袖中取出收回,不下百遍。眼巴巴地道:“老酒疯子。”
宫则书面不改色,步子却越迈越大,越跨越宽。
“淮安郡中,唯天涯客栈最是上等。可那老板一向慵懒,红日不至三竿绝不开张,眼下这时辰属实为难他。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暂且撂下烦闷心事,不妨随我去锦瑟馆小坐一二。”
宫则书闻言,额处一敛,十分推辞。
“作什么嫌弃?”
“倒非嫌弃。”宫则书指指二人一身泥袍,接着道:“花里胡哨的醉人地方,岂会容你我这般人去待。”
“妄自菲薄。宫兄的确跟花里胡哨半字不沾边。可若论品貌气度,你哪个不醉人。往他门处凛凛一立,还怕颠倒不得众生?”
“你莫不是正害什么颠三倒四的疯症?”
“那宫兄可会把脉问诊?”
宫则书低眉虚瞅那细长腕骨,上头青筋凸凸囊囊,似迸非迸。便啪的一响,拂袖扫回,无情无义道:“下回便替你寻个专治疯症的好大夫。”
推推就就间,不觉行至锦瑟馆大门处,二人停步。宫则书便一个十分颠倒众生的抬头挺胸,拔腿便进。
锦瑟馆内,古瑟古琴悠悠扬扬。这厢一曲未尽,门外又钻进七八个男男女女,衣履朴素,皆手捧个斗大笸箩。
逢人便道:“公子。赏个脸。牛角梳、玉箫、香囊。样样上等货,有头有脸。买个送姑娘送情郎送心上人,哪个都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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