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现心像

　　“我都忘了这事了，她呀，确实不会坏我什么事，单纯看不惯罢了，我也只是轻轻一推，你看，那些所谓的读书人，老百姓，还不是一点就着。”

　　这话过于尖酸刻薄，覃慕瞻踌躇再三，却还是将真相原封不动地告知了姐姐。

　　在写完全现心像的相关研究后，覃慕乔在回信中这样结尾：“我知道那些风吹草动，一点就着，是难免的，所以更要站稳了，稳到我们登科中第成为理所应当。”

　　不由得想起那年科举结束，金榜未揭的空暇时段，姐弟俩一同将宋府的马车送去马车场修缮。

　　马车场在京师城外，与城内的繁华联系却又割裂。联系是因为大户人家的马车几乎都在此修缮，制造，城中繁华过市，热闹无比的车水马龙离不开这里；可这里不过是城郊，却破房漏瓦，弥漫着木屑与墨油，环境恶劣又如同另一个世界。

　　“敢问，车盖是在这里修缮吗？”覃慕乔扯着嗓子问。

　　“走走走，车轼都没弄好呢，别妨碍老子，下一个下一个。”

　　“多谢了。二瞻，掉头往那边。”

　　覃慕瞻看见姐姐今日特意换的破衣裳也沾上了许多尘土，发髻早也有些乱了，发丝在风中微微扬起，全然没有哪家小姐的样子。

　　带着车马来修缮的，多是管家或者车夫，姐弟俩人生地不熟，自然少不了兜兜转转，受些白眼。可好像只要有姐姐在，他就还是小孩子，只需要调转车头，跟在覃慕乔身后就好。

　　车辙纵横着，覃慕乔也难免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有些踉跄，她顿足深呼吸两下，捏上不太娴熟的口音：“阿叔，这车盖涨价了咯，能便宜些哇？”

　　“今年南境发大水，淹了好多木头，木材价格都涨哩，便宜不了啊。”

　　原来是南境的涝灾，覃慕乔在心中默默记下：“大家都不容易。”

　　终于将一切都打点妥当，已经过了饭点，乱糟糟的报废车料停放出有一间小屋，提供吃喝，姐弟俩点了两碗汤饼，坐在粗糙也不干净的木块上歇息。

　　“姐，今日本来是管家来的吧，辛苦你了。”覃慕瞻突然明白了姐姐考完试后在做什么，她曾经迷茫，觉得自己空有科举的能力，所以这样用最笨拙的脚步，踏出舒适的地界，不论闺中，菜园，马车场，用最真实的亲身感受，找寻自己想要改变的内心力量。

　　“嗯，我不喜欢这里，但我需要知道我不喜欢这里。”覃慕乔轻靠在弟弟的手臂上，缓解自己的疲惫。长时间的兜兜转转，脑袋都被墨油和燥热的空气蒸了个空，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喜欢自己的脑袋理智着，属于她自己。

　　“哥哥姐姐，汤饼来了，”，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

　　“谢谢。”覃慕乔接过，汤饼暖和了胃，心中却有些发酸。她不喜欢，过会儿便能走，可有孩子呆在这墨油和燥热的空气中，甚至很可能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

　　“小妹妹，过来和姐姐说说话？”覃慕乔叫了叫，却没人应。

　　覃慕瞻便大声喊道：“再来碗汤饼！”

　　“还是你有主意。”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立马理解配合。

　　待到再一碗汤饼端过来，覃慕乔蹲下，微微仰视着女孩：“小妹妹，上过学堂吗？”

　　“没。”小女孩怯生生的。

　　“那你想上学堂吗，”覃慕乔想了想，又补充道，“可以知道很多很多外面的知识。”

　　小女孩天真地一歪头：“知识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死丫头，又到哪里贪玩刷懒了！”女孩的母亲系着围裙，似乎是这家汤饼店的主人。

　　覃慕乔抓着机会：“大娘好，京郊新开了义学，女孩子上学堂不用钱的……”

　　可女孩的母亲置若罔闻，只是推搡着把女孩领进了屋：“别和那些骗子打交道，女孩子家家的读书有什么用的……”

　　尖锐的嗓音划破了碗中的涟漪，姐弟俩都沉默地吃着，彼此无话。

　　过了许久，覃慕乔才开口道：“我这几天，遇到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了，可还是习惯不了。”

　　她自嘲地笑笑：“我在想，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读书，想要望远见识更多。也许我们需要望远，不是物理距离上的远，而是心理距离上，那些我们不了解，永远不会去的地方。任何地方的繁华都是大同小异的，可繁华的背后，不被关注的，有太多，譬如女子。”

　　“我不似你和越越那么聪明，从小便坚定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我只能勾勒了那么多不同的、自己不想成为的样子，再去见自己想要帮助的人，才能明白一二。”

　　突然传来鼓掌的声音，覃慕乔转头，发现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头发也同自己一样乱得有些不羁，笑得开怀：“说得对哈哈哈哈哈，但并不全对。”

　　覃慕瞻往前坐了一些，将姐姐护在自己身后。

　　覃慕乔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怎么不对？这儿还有碗多的汤饼，公子若不嫌弃，详细说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人真毫不客气地坐下，“各地的繁华并不是大同小异的，只见得京师，可不算望远。”

　　“愿闻其详，公子去过不少地方，是商人？”

　　“嗯，二位看着是读书人，可别瞧不起商人哦。在下郑诩，刚过二十，字……字望远好了。”郑诩思考了一下，笑得开怀。

　　“这字听着像是胡诌的，”覃慕瞻靠近姐姐轻声说道，京师里大概是没这号人物的，否则靠着这不羁的打扮和满嘴跑火车的习惯，早就远近闻名，成了教育孩子时你别学那个谁谁谁的坏榜样了。

　　“有些是蒸蒸日上，有些是靠资源，有些靠人力，还有文化观念的不同……挺多，应该，也挺重要的。”

　　覃慕乔在心中默默记下，正想着今日收获不少，眼前却忽地伸出一只手，后来她才知道，那叫，打了个响指。

　　“多谢姑娘的汤饼，我们下次见！”郑诩的告别不是抱拳礼，而是大力挥着手臂，跳脱而又莫名其妙。

　　“啊……”覃慕乔听见似乎有小女孩的呼叫声，便连忙赶到那家院子里，可院子里空空如也，分明没有别人。

　　覃慕乔来杭州已有两年多，休沐之时，她经常走到乡镇各处，热闹的，或者偏僻的，那年赶考完的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孩子，别怕，怎么了。”她蹲下来轻声安慰道。

　　小女孩这才将遮挡着双眼的手掌缓缓拿下，颤抖着指向水缸：“阿爹阿娘新买的水缸，有怪物。”

　　“不怕，姐姐陪你打败怪物，好不好。”覃慕乔注意用词，她说的是“陪”而不是“帮”。

　　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小女孩走近水缸，一大一小两个倒影便浮现在了水面上。

　　“咦，是漂亮姐姐，不是怪物？”小女孩这才破涕为笑了。

　　“嗯，是漂亮姐姐。”水缸中多了个倒影，笑得明媚，“我说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最近杭州丝绸茶叶生意兴盛，郑诩出现在这里倒也合理，覃慕乔没多搭理这人狡黠的尾音。

　　“这叫倒影，很多东西都会反射光，所以会照出我们自己，试着挥挥手，你看！。”覃慕乔耐心地解释着。

　　小女孩试着挥了挥手，果不其然，水缸中的倒影也跟着挥手。郑诩也跟着一同挥手，同小女孩的倒影一起，笑得开怀。

　　这时小女孩的母亲办完事回来了，覃慕乔与她说了女孩被水缸吓到的原委，接着诚恳地说道：“杭州的义学开办许多家了，女孩也可以去上学的，也许认识的多些，可以不被吓到，也可以联系杭州教授府掌训，她也是个女孩，会帮助你们的……”

　　郑诩看着这一幕，似乎与上次相见重合，她两年多，这句话她说过多少次呢？有多少理解，又有多少拒绝？

　　“多谢姑娘，我们会考虑的。”“漂亮姐姐再见！”

　　简单的理解道谢，覃慕乔已经觉得颇为满足。

　　“姑娘的汤饼钱还未还，不如用马车钱抵？”郑诩又顿了顿，“姑娘的人赶车就好，尽管放心。”

　　她想起杭州最近商贾捐赠义学的名录上，好像确实有一个叫望远的。

　　“多谢郑公子了。”覃慕乔登上马车，车上摆设不算华贵，不过堆着许多西洋来的稀奇物件。

　　她没心思观赏那些物件，心中仍想着刚刚的事情：被水缸的影子吓到，对自己这样从小上学堂的孩子，可谓是匪夷所思的事。

　　她记得孩子知道真相后鼓起勇气，天真地对着倒影的笑容。小女孩也许永远都不会用这样的光路反射知识去做一枚铜镜，可至少此刻，她可以勇敢一些。

　　马车颠簸着，将云层都颠簸过来，阳光渐暗，车厢内都变得柔和，少年一直玩世不恭的笑容都变得温和。

　　心绪繁冗，马车颠簸，覃慕乔又想起了那年脑袋都被墨油和燥热的空气蒸了个空，混沉不理智的感觉，控制不住地小憩了一会。

　　不过现在身边不是胞弟，是另一个坚实的肩膀，醒来时突然有些舍不得的这个肩膀。

　　“上次同姑娘说什么远处也有不同的，空口无凭，这次有证据了。”郑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我也不太看得懂，请人翻译的，他们也不一定译的准……”

　　覃慕乔从那堆学报中找出季生的，郑诩大该只知道她是读书人，便将各种学报都搜集了一些。

　　阳光都从云层中倾洒下来，将两个人的笑容照的过分明媚。

　　简单的学报，却能传递太多远方的知识，更是一种她即使中状元之后都少有的肯定：相信这些季生是有价值的，相信她有能力，她值得望远。

　　阳光有些太过刺眼了，感动不知怎么表达，覃慕乔开口：“你真的，字望远吗？”

　　“我们这些跑商路的，没个定所，当然也没那么多规矩，叔父说我选个自己喜欢的就好。”

　　“咳咳，覃慕乔大人，您的学报到了。”

　　一个普通的午后，覃慕乔早就听出了门外的声音，故意说道：“放门口吧。”

　　声音中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或许令人高兴的不止最新的研究学报，还有风雨兼程，在哪里都不忘将远方知识带到她面前的那个人。

　　“好吧，那又渴又累的驿使……”门突然开了，看见眼带笑意，唇角弯弯的心上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路上多少劳累也就化为了清风，悄悄地将新开的茉莉香味吹进屋内。

　　覃慕乔为郑诩沏了一壶茉莉花茶，便开始整理学报：难懂的寄给陆浔，交由太学翻译，研究；一些寄给父亲，让季生阁的学生们一同研学；寄给二瞻一些，再拣些简单有趣的内容给义学的孩子们听……

　　刚刚还在捧着茶碗小口品着的郑诩，此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覃慕乔轻轻抚了抚他总是有些杂乱的头发，漂泊无定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每次商旅结束休憩的终点，是一个人的身边。

　　知识知道了会怎么样呢？覃慕乔想，她现在或许可以回答一些。

　　如果去不了远方，至少知道有远方存在，生活便会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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