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福
齐巴子已经失联两天了。
他瞅见懒搞得的破被子没了,铁锅没了,墙上大杉刀,连木缸里的碎米都扫得比猫舔过还干净——这分明是逃跑,早有预谋的。往东几里就是湖北地界,解放前抢匪杀人后不也往那边跑吗?
齐嫂攥着五个鸡蛋去打卦,回来时眼睛肿得像泡发的桂圆。算命先生掐了时辰,结论是凶兆,恐怕再也回不来。齐嫂当场哭得鼻涕泡儿都出来了。可怜的懒搞得,这辈子活得像根蔫黄瓜,没油水没暖乎气,如今倒好,人间蒸发都没人给写寻人启事。
没了齐巴子盯着,村子突然变成了群撒欢的野狗——
有人为弄柴,挖树根刨出半人深的坑。妇女们的背篓也都猪草满满。俩一心寻采茶菇、金银花的婆娘勾肩搭背,已爬上山头。
种玉米的大部队没油水捞,半天没有推进的迹象。前头两个打窝丢种的,都干脆停了,蹲着专心地听。后面掩土平地的,个个脚下也站出了坑。
不知谁喊了声 "有内奸",顿时炸开了锅 ——
莫装了,那种匆匆而过的检查,骗谁呢,这不玩捉迷藏?没留神吧,村里狗为啥总有声无声地叫?有动静。俩有吃有喝,眼下就蜷在哪儿搂着睡。
一豁牙子叔唾沫横飞:都五十岁的人了,得个婆娘,不生出儿子能见他出来?也是哟,三亲六邻怎就见不得人好,穷人吃饱饭。那叫一辈子没见着颗米哪。亲弟兄的,帮着打圆场,使点障眼法,也在理。但要较真儿,硬说人就不见了——俩大活人能上天?搜,所有阁楼上扎实地搜。搜不出来,我把头砍了!
仿佛都是被耽误的智者。有人主张搞埋伏,就跑也跑不远,总要回来取吃的。有人怀疑后山断崖下刨个洞,倒是好藏处,内外勾结将如何?
脑细胞都掏空。
大人忙于宫斗,孩子们已在大显身手:
小巴子召集伙伴在田埂上到处挖洞,浓烟四起的烤红薯。他们淡定地打着呵欠,再无怕惧,浑身反骨。再不就“嗷嗷”叫着,狗一样爬来爬去,幸福得仿佛连怎么走路都忘了。操着“弯管”普通话,逢谁都比枪:“八嘎——”,“花姑娘的干活!”
一只半大小狗不知从何处而来,欢快地跳跃着,对着孩子们就各种亲热。被谁给一把薅住,强拉入伍,走哪拽哪。小狗后腿着地,勉强站立着,小眼睛里写满难受。
接下,轮上哪家菜园遭劫了。他们每人手里一盘大葵花,不论是否有籽,吃得遍地黄花瓣,每人嘴唇乌黑,仿佛喝过毒药。而后,见着齐巴子家大公鸡,院里惊叫着跳上跳下——“小鬼子”开始挨家挨户地鸡窝掏蛋。还干一票大的,捉来一只鸡。七手八脚地鸡没杀死,把个腿就活活割下了,烤得半生不熟的一人一口。
当晚,幺妹家门前核桃树上,夜间就出现了一只无法捕捉的独腿鸟。
不仅仅是孩子们难忘的日子。
日上三竿,各家仍在园里家里忙碌,不见出工;太阳还高悬在空,人们便欢天喜地收工回家。像蚂蚁搬家,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一切都无人管,完全乱套。
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从长期紧张状态中解放出来的轻松。
沟对面,惯被当作草树用的苦楝树,偷偷开了花,头顶上艰难地撑着生命的枝叶,大簇大簇紫蓝色的花,娇媚得难以置信。
寡淡的平日里,偶尔难得一回的乐事,某天竟成了连天的日常。幸福指数飙升,是满满的获得感,人们舒适而自在。大叔大婶们眉开眼笑,看去无不年轻十岁。
瞅着这群忙得脚不沾地的人,我纳闷:在这出门得揣着介绍信的年月,他俩咋就跟变戏法似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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