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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欢味
翌日上午,柳涓是被饭菜的香气唤醒的。
日光穿过槅扇的雕花,在细密的眼睫上投下陆离的光辉。半梦半醒之间抬眼,望见头顶雪洞似的椽顶,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昨夜他先占了王羡渔的床,随后跑来兴师问罪,又睡了人家的榻……
着实霸道得很。
他的衣物全留在了隔壁,柳涓随手披上王羡渔的大氅,朝外走去。小橘猫趴在榻边欢腾地踩奶,被捞起揣进怀里。
国公府的这进院落自成一方天地,主卧、客房、天井、倒座房应有的尽有。厨房的门正开着,里头传出蒸饭的热气与剁菜声。
大概是府内的厨娘在备菜,柳涓转身准备回房。昨夜他说得太多,像把心掰碎一块递了出去,此刻口干意懒,实在不愿见到外人。
一长条青灰色忽地从天而降,擦着柳涓的肩头摔在地上。
柳涓惊退半步:“??”
是一条鱼。
活鱼。
准确地说,是条半死不活的鲫鱼。鱼腹的鳞片刮去了一半,白多黑少的眼瞪大到极限,很有死不瞑目的架势。
柳涓目测了一下厨房到他所在的天井的距离,仿佛能感受到这鱼濒死一跃之后,冒出的冲天怨气。
“上了我的砧板,还能让你跑了?”王羡渔提刀冲出厨房,衣袖挽至手肘,手臂线条精瘦而流畅,“你醒了?”
柳涓围观“厨娘”的英姿,一时语塞:“你……还会做饭?”
王羡渔皱眉:“这很奇怪吗?”
小橘猫见了鱼,兴奋地“喵”个不停。柳涓制服住它的双爪,迟疑片刻,道:“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或者让人送上门……”
总好过没死在岚十里手上,却死在了餐桌旁。
“四菜一汤都快上桌了,你跟我说这些?”王羡渔扬起下巴,指着鲫鱼道,“快点帮把手。”
“我不。”
“不帮?有本事待会儿别吃!”
“不吃就不吃!”
鲫鱼周身沾满滑腻的黏液,靠近鱼鳍的地方还掺杂着血丝,不甘心地又扑腾了两下。
柳涓再次退后半步,扭头不语。
王羡渔原以为他只是睡醒无趣,与自己斗几句嘴消遣,不料却是真怕,奇道:“东厂提督都敢杀的人,却怕区区一条鱼?”
他俯身单手给鲫鱼判了极刑,听见外头有人叩门。
王羡渔独居惯了,下人不敢擅入院内,遥遥报信道:“大人,一位姓常的公公到访,跟着的还有太监和锦衣卫。他们说,来找柳御史。”
王羡渔:“……”
禁军口风之松,传播八卦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
柳府里藏着锦万春的眼线,今天一早应当就发现柳涓不见踪影。但不到正午就找到他府上,还得多亏了段柯漏风的嘴,和春熙街上演给旁人看的艳戏。
柳涓忙问:“常一念亲自来了?”
王羡渔点头,吩咐道:“知道了,请贵客们进来吧。”俄而转头笑得促狭:“尘泱,戏还剩半场没唱完呢。”
柳涓立刻会了他的意。王羡渔杜撰的剧本上,浓墨重彩地写着彻夜幽会,情之所至,不能自已。
以及,逆水行舟,血流漂橹……
不知为何,他还联想到了这两个词,耳垂烫得滴红,由衷地感叹:“王羡渔,你混账。”
混账笑得更欢了。
柳涓晚起尚未洗漱,几绺青丝凌乱地支在头顶。王羡渔忽然很想揉两把,抬手才记起指间染了鱼腥,只在发顶虚晃一记。
“我信你啊,尘泱。”他笑道,“一整册《渔舟烟柳梦》,可不是白读的。”
===
常一念踏入卧房,脚步静默无声。远远地,他就望见茜红的床帐后那道单薄的剪影。随从们都候在门外,以防人多眼杂。春熙街上的谣言他有所耳闻,不是什么好话。
柳涓抱膝而坐,特意换回那套被王羡渔蹂.躏了好一会儿的亵衣,零星的血迹已晕成绒花状,下巴和颈部的青紫若隐若现,无端惹人遐想。
他哑声唤道:“常叔叔。”
常一念不知听见了这声“叔叔”,还是对上了柳涓泛红的眼角,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他问:“你昨夜——”
柳涓赶紧抢话:“他先招我的。”
这是《渔舟烟柳梦》中余烟柳的台词。
两人闹了误会,友人笑他多情却被无情恼,余烟柳一句话堵住了友人的嘴。
太羞耻了。
这些话本角色为何成日不干正事,满脑子情情爱爱。
常一念果然不再多问,躬身道:“奴才都知道了,来接您回家。”
柳涓哽咽:“我不回。我这样子,没脸见人。”
“那您的伤势……”常一念斟酌道,“好歹请个太医。”
“不行!”柳涓猛然抬头,差点去揪常一念的袖子。
万一常一念请来个见多识广的老太医,一脸严正地要求他褪下裤子,查某处子虚乌有的伤势。
更要命的是,若被发现岚十里留下的内伤。
他可没忘记,眼前站着的是东厂最出名的杀人凶器。
柳涓心气上涌,真牵动了伤处,额前细汗涔涔。
常一念的脸色愈发冷冽。
替后妃和娈宠善后,执掌宫务的江千山和丛百川都比他更擅长。他是一把杀人的刀子,不懂情爱缠绵,只知道磨利了自己等待出鞘。
但本该跪在床边道歉的罪魁祸首,却不见踪影。
常一念冷道:“奴才听您的,不请太医。王羡渔人呢?”
柳涓:“?”
等等,他该不会要替自己找王羡渔报仇吧。
虽然他确实很想揍一顿那混账,但还是自己动手为妙。
柳涓模仿着余烟柳的语气,叹道:“这等私事他情我愿,怪不得任何人,怪就怪我——”
常一念问:“你喜欢他?”
柳涓突然愣住了。
“喜欢”这个词对他而言无比陌生,话本的两个主角看对眼仅需一瞬,刹那间天雷勾动地火,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血海深仇与身家性命。
他与王羡渔互看的第一眼,是在文英殿一夜纠葛之后。
柳涓当时只想要这狂徒的命。
按王羡渔给的剧本,柳涓本该虚情假意地答一个“是”。或者坑一把王羡渔,垂泪答一个“否”,告他强取豪夺。
但他忘了身在戏中,迫切想向自己求一个答案。
他究竟喜不喜欢王羡渔?
耳边响起短促的笑声,短得让柳涓以为是幻觉。常一念撇下嘴角,正色道:“明白了。以后他再欺负您,务必告诉奴才。”
柳涓:“你明白什么了……”
常一念不答,起身告辞道:“奴才还得赶去东厂,不再叨扰柳大人。”
“以及,岚十里死了。”
语气笃定,仿佛不是告知柳涓消息,而是与他确认一个结果。
鲫鱼汤起锅,王羡渔洒上翠绿的葱花,端碗走出厨房,恰好与常一念撞上。随侍的小太监们见了他,大多神情复杂,还有几个心思浅的面露谴责之色。
王羡渔气定神闲地与他们打招呼。此刻,他演的就是欺负小美人的恶霸纨绔,绝对死不悔改,把人牢牢绑在自己家里。
柳涓尚存羞耻心,他混迹燕京城多年,早已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常一念恢复无悲无喜的往日模样,淡淡地冲他一礼。王羡渔举举菜盘,算作回礼。两人表面客客气气,但谁也没打算主动让路。
王羡渔打量着这位低调的东厂高手。昨夜柳涓入睡后,他重新潜入东厂,寻机会处理两个守夜的太监。他们亲眼看到柳涓走进地库,活人的嘴无法把控,死人才最安全。
但有人比他快了一步,一剑封喉,下手利索。
王羡渔瞬间联想到地库里的那个神秘人,茫茫的寒意窜上背脊。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东厂出了叛徒。
叛徒还是顶尖高手。
晌午烈日当空,常一念黑衣劲瘦,如一抹浮显在人群间的孤影,抓不住,看不透。他道:“王大人若技艺浅疏,还请自重。切勿一时心急,失了轻重。”
王羡渔:“?”
这是在批评的他的床.技?
嘲讽的角度十分刁钻。
王羡渔彬彬有礼地答道:“公公教训的是,日后必定勤加练习。”
练习?练习个屁!
他找谁练去?
常一念点点头:“汤凉了,请您快进去吧,莫委屈了柳大人。”
言毕绕过王羡渔离去,王羡渔才松了一口气,又听见背后啧啧声。
童骥抱刀而立,混在太监们之间。王羡渔方才没注意到他:“童小旗,为何你也在这里?”
“小人是柳大人的贴身侍卫,陪常公公确认主子的安危。为何不能在这里?”
王羡渔直接下了逐客令:“不能,因为这是我家。”
“行。”童骥耸耸肩,忽然问道,“这是什么鱼?”
王羡渔:“鲫鱼。莫非你家主子不吃鱼?”
难怪那么害怕……
“那倒不是。”童骥似笑非笑道,“鲫鱼好啊,下奶,总比咸鱼强。”
===
走出王羡渔家的宅门,童骥托一名相熟的小太监去北镇抚司递牌子告假,独自赶往东厂,一路上面色沉得如暴雨前的霾天。
他为搏一段前程,在柴其安的眼皮子底下投靠了岚十里。
如今岚十里死了。
被自己的金丝缠鞭活活勒死。
尸体横陈在东厂地库,门锁完好,而且从里面反锁。
凶手消失了,全京城最安全的地方成了最惊悚的密室,很多人都说是厉鬼索命。
但同样消失的,还有离恨的解药。
童骥站在石阶的最高处,掏出一只八宝螺钿漆盒。里面曾经装了三枚白茧,现在只剩下两枚,觉察地库噬骨的阴寒,不息地蠕动。
绣春刀划开白茧,琼羽蝶振翅而出。童骥近乎迷醉地凝望着它皎如琉璃的蝶翼,越飞越远,消失在地库深处。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柴其安从不原谅叛徒。
他不愿像父亲那样,数着年轻时上不得台面的几寸荣光,混沌熬过残生。
童骥点燃犀烛,一步步跨下石阶,刺耳的脚步声幽幽回荡。
立架间,石壁上,和岚十里陈尸的地砖旁,四处都是荧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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