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司马亮同卫瓘联名关于裴楷接替司马玮任北军中侯的奏请，折子被压住不发，而消息却散布开来。
　　裴楷听说后，吓得连忙跑来找惠帝司马衷和贾南风，长跪不起，表态发誓，绝无此心，绝不敢受，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裴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时人称之为“玉人”。已是知天命年纪的他，倒也不糊涂。“臣恳请外放去做个地方官。求皇上，求娘娘，成全。”

　　司马衷不语，看向身旁的贾南风。贾南风走过去，扶起裴楷，“老人家，回去吧，你的心，皇上知道了。”

　　“大名士？你看看他现在吓尿裤子的样子。”董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悄声嘀咕。“他当年清谈的模样，真的是可以使左右属目，听者忘倦。瞧瞧，现在。”
　　曾几何时，武帝司马炎刚刚登基，占卜抽签，问晋朝帝位可传多少代？抽到的，竟然是“一”。难道王朝只能传一代？众人吓得不敢说话。唯有侍中裴楷侃侃而谈，“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机智，这才情，这马屁，高级。
　　此刻的他，背影佝偻，哆嗦着，不知是真心里哆嗦，还是演戏演全套。

　　董猛问我，“你猜，他为什么不敢领受北军中侯？”
　　“这无异于火中取栗，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是皇上和娘娘主动给，谁也不能领受。”
　　显然他不认为我这是正确答案，“他是怕楚王司马玮会要了他的命。”

　　夜里，贾南风辗转无睡意。干脆在华林园转悠。
　　她一声不吭。
　　我猜，她应该是在沙盘计划，盘算计划中还有没有漏洞，评估收网时会不会万无一失。
　　她慢慢地走着。
　　又会是一场生死较量。

　　只等给脾气暴虐的司马玮拱着再添几把火。此时已经收到消息的司马玮像警觉的豹子，支起耳朵，随时准备冲过去撕咬。

　　“司马繇是倒杨的大功臣，风头正劲之时，皇上都能准了我的奏请，这说明未央宫心里是清楚的，眼下自己需要依靠谁。”司马亮跟卫瓘交换着想法。“卫兄，你再往深里想想，司马玮太年轻，说到底还是让未央宫不放心。不然司马玮出力不小，却把倒杨的头功给了你我二人。让司马玮出局，是早晚的事。卫兄，我俩都是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等得起吗？我们不借力乘势先动手，来日，你我就是司马玮砧板上的肉。”
　　卫瓘心生疑虑，提醒他，“对司马玮的去留，未央宫迟迟不表态。”
　　司马亮不以为然，“女人嘛，说到底，还是优柔寡断了些。无妨，我们再来给皇上施加点压力。”
　　卫瓘想想也是，“局势已经到这个地步，不如就速战速决，一击即中，不要给司马玮喘息和反击的机会。”
　　抓不住主要矛盾，从这里开始，这俩几十岁的人了，就已经没有翻盘机会了。

　　朝会。
　　直接让司马玮滚蛋，领导们下不了这个决心，是吗？于是，司马亮提出了一个站位更高的全方位战略，一个司马衷不好拒绝的方案。建议诸侯王全部都回到封地去。杨骏毒瘤已然肃清，京师已经平定，依然驻扎着各路诸王的人马，已经方方面面没有必要了。诸侯王都回到自己的封地了，司马玮也得滚回自己的封地，北军中侯的位置自然就得让出来。

　　“那你自己回不回你的封地？”朝堂之上，司马玮直接问，这是直接撕破脸皮了。
　　司马亮轻蔑地看着他，小样，跟我斗，你还嫩了点。“我是先帝任命的宗师，又是皇上钦点的太宰，我理当在皇上身边，为皇上鞠躬尽瘁。”

　　众臣无人敢出声。
　　只有卫瓘跳出来表态立场，加把火，“皇上，臣附议。为了京城安稳，各亲王一齐离开京师，返回各自封地。同时，建议免去司马玮北军中侯的位置，推荐临海侯裴楷担任。”

　　裴楷吓得直哆嗦，跪下，拱手，“臣，臣不敢。”

　　司马玮脸铁青，就用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取代我？怒骂，“司马亮！勤王的时候，你在哪？敢问是谁立的大功？没我，有你司马亮？过河拆桥是不是？想往死里整我？让我当第二个司马繇？裴楷，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就凭借着你跟司马亮的连环亲家，就从罪臣现在摇身一变还成功臣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马玮！论辈分，我是你爷爷，论官职，我位列三公，你这是在谁跟前说话？你眼里还能容得下谁？你个皇上封的王爷，不回你自己的封地去，你想干嘛？！身在京城，手握京师重兵，不肯放权，你到底想干嘛？！你心里还有没有皇上？”司马亮怒喝。

　　“我就是太给你脸了，是不是？杨骏祸乱朝纲的时候，你这个宗师在哪里？你躲去哪里了？倒杨的时候，将士们冲锋上阵，为保卫皇上拼全副身家性命的时候，你在哪儿温柔乡？肃清杨案了，你抖起来了！你怎么弄司马繇我管不了，弄到我头上，不行！你是我爷爷辈分怎么了，别在我面前玩火！”

　　“司马繇滥杀无辜，不惩戒不足以平民愤！先帝任臣为宗师，就是为了统摄宗室成员，使训导观察，有不尊礼法，小者正以义方，大者随事闻奏。臣一日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司马繇矫诏、擅杀，臣要奏请皇上，管。你，司马玮，若是大逆不道，臣一样不手软！”

　　司马玮与司马繇在倒杨中是攻守同盟，说司马繇是矫诏杀人，司马玮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司马玮脸阴沉的可怕。

　　惠帝司马衷抱着头，“不要吵啦！容朕想想，下次再议。”

　　第二步，借刀杀人。下定。

　　司马玮的长史公孙宏找到石崇，舍人歧盛找到董猛，两条路子，表达一个述求，想想办法，请皇后娘娘出面说说话，把司马玮留下，给个一官半职就行，不甘心就这么发配回自己的封地去。

　　“皇上，娘娘，公孙先生代楚王司马玮带话，让我求这个情。臣知这不合规矩。可皇上、娘娘，也知，公孙宏对潘安仁有恩，当年因他及时出手，安仁才没有无辜受牵连。臣今儿抖着胆子来，也算是来报恩的。”石崇跪地。

　　贾南风对着他批评，“你这年纪越大，越发不懂规矩。知道不该来，不该说，就不要再说了！”
　　“娘娘——”
　　“你就是因为这心性儿，满脑子儿女情长，从这么没出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你思考问题该有的角度吗？！”

　　司马衷扶起他，转头说贾南风，“皇后就不要批评季伦了，他本就是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实诚人。你听他把他想说的话说完嘛！”

　　实诚人？我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如果是能坐着，有盘瓜子磕就更好了。

　　“季伦，朕担心啊，朝堂之上，你也是都看到了，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怎么办才好？这么看来，你是赞同司马玮留下了？”
　　石崇马上行大礼，再跪，“皇上，臣认同太宰所言，司马玮少年果锐，多立威刑，确实让朝廷忌之。但臣，不认为逐回封地是唯一的好办法。”

　　“你是担心，司马玮如果就这么回到封地，心生怨恨，那才会导致真正的拥兵自重？”贾南风思考着，“不如，就放在跟前，一举一动，尽在掌控。”

　　果然，还是老战友，这配合，天衣无缝。

　　司马衷果然自觉走入套中，“这么想来，还是放在跟前好。可司马亮那边怎么能善罢甘休呢？还是要想个万全的法子。”
　　世间哪得双全法，怎么可能人人都满意。石崇跪地不起，一脸愁苦。

　　良久。
　　“皇上，不如这样，您看可好？”贾南风提议，“把太子太傅王戎改任尚书右仆射，司马玮任太子太傅。让爱舞刀弄枪的去做个虚职，让迂腐文人去做个实职。太子太傅就得留在太子身边。王戎吗，老书生一个，也没什么。裴楷就暂接任北军中侯吧。这样，也从了司马亮的意。司马玮虽然不能全然满意，但毕竟还是成全了他想留在京师的心。太子太傅，这个职位，也算给足了司马玮面子。”
　　司马衷激动地拍着贾南风的肩膀，“你要是个男人，该多好！”

　　司马玮接任太子太傅，是权宜之计，内心是非常不满意的。隐忍，要忍到什么时候？有什么办法能迅速扳倒司马亮和卫瓘？此一番说情，可以留在京师，说明皇上和娘娘还是认可自己的。那要扳倒那俩老家伙，是不是必须依靠皇后呢？那，皇后最忌惮司马亮和卫瓘什么呢？

　　对症下药。下一剂猛药。且要快，赶在职务交接之前。

　　歧盛和公孙宏再一次悄悄找到董猛，“事出紧急。我二人受楚王之命，请求向皇后娘娘密报，司马亮和卫瓘打算罢黜皇帝，另立新君。”
　　董猛仔细翻阅呈上来的各种罪证，满脸惊恐。“二位大人，这些东西，我看之前，可有人看过？”
　　“楚王知此事事关重大，遣我二人跪拜董大人，不敢有一刻耽搁。”
　　“二位大人，以命相待，先，谢过。”董猛问清楚情况，迅速安排。“在这里，等我。”
　　歧盛和公孙宏在偏殿里候着，静等鱼咬勾。

　　董猛扛着证据，向贾南风密报的时候，贾南风连看都没看一眼。
　　6月的晚上，稍许有点闷热。
　　她停下扇着的扇子，盯着扇面，“绿珠，是不是绣朵桃花会更好看些？”
　　我点头，称是。
　　“忽然很想要一柄桃花扇。绿珠，去找内务府给我取来。”

　　转身。
　　听到身后讲，“司马玮，这个时候还跟本宫玩这一套。自己躲在幕后，差遣两个马前卒来。此一役，胜了，他得享荣华，败了，是马前卒假借他的名义，用人失察是我，锅我背，他不知情。跟本宫玩儿进可攻退可守啊。”

　　贾南风，我这耳朵就这么好使，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说到底，还是你心太急。你等我走的再远一点儿多好。

　　“娘娘，您的意思……”
　　“棋已经下到这一步，毕竟他是执刀人，先不跟他计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去找皇上领诏吧。”
　　“娘娘，您看，这诏书怎么写？”
　　“楚王司马玮：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打算效法伊尹、霍光。你可宣布诏令，命淮南王（司马允）、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率军驻屯各宫门。撤销司马亮及卫瓘的全部官职。”
　　“娘娘——”
　　“你只管去，季伦此刻应该陪着皇上，你现在就去，不用担心。”

　　“这伊尹是什么人？”看着诏书上的排在霍光前面的这个名字。董猛鄙视道，“你连他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敢问啊？你怎么不留着去问石季伦，让他讲给你听。”
　　我撇撇嘴。
　　“你就在他跟前扮才女。”他挖苦我，但还是忍不住道，“商汤开国之后，太甲继位，主少疑国，太甲胡作非为，于是开国宰相伊尹把太甲赶下台自己主政。几年后，太甲悔过自新，伊尹又还政于太甲。”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啊？”匪夷所思。
　　他一脸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霍光，不用我给你讲了吧？”
　　我赶紧摇摇头，已经明白了，不用再讲了。

　　落日黄昏。一如既往的美好。
　　而日落后，宫外，又将是一夜血雨腥风。

　　“季伦，陪朕下棋。”司马衷心乱了。棋局摆开，开战，焦虑中。
　　陪皇上下棋，是一门艺术。从前我常暗讽石崇是个臭棋笼子，现在看来，在分寸感这一块儿，人家拿捏的死死的。我再修炼三生三世，也不能追其向背。
　　这棋盘，我没眼看。幸好，也没人关心我怎么看。

　　实力全线碾压，杀得人片甲不留，有什么趣味。对着一个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滴水不漏陪得他尽兴，才是真本事。对一个骨子里那么看重输赢的人，这是一种修行。输赢，在棋盘之外，一个更大的战场上。

　　司马衷，放下黑子，终局，“季伦，你心不静啊。”
　　“皇上，臣处处软肋。”石崇抬眼看向我。不顾一切。眼神大胆且热烈。
　　司马衷看看我，又看看他，“季伦，朕答应你，保你如愿以偿。”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深呼吸，鼓足气势，迎着这情深的目光。片刻，下意识眨眨眼，我退了，目光看向别处。
　　太深情了。头皮发麻。
　　我就是演技不好，接不上老戏骨的戏。

　　石崇，棋，刚下几步，就这么急着，给后面收场时，自己能全身而退，铺设预埋伏笔。“不管你对敌人是多么心狠手辣，但到底还是个感情大过天的不成器的毛头小子。”你给自己定的人设，对吗？
　　我愿意配合你的表演。因为，我仔细掂量了一下，这对我，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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