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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六】
我从前给门中小师弟念故事时,讲过不少“百口莫辩”、“抱屈衔冤”的烂故事。
印象最深的一回话本里,说的是某大侠与姑娘互相爱慕,后来姑娘被污蔑盗窃,大侠却死活不信姑娘自证清白的话。那时候我念到一半,愈发觉得荒唐,便愤然将书合起来:“自己心上人的话都不信,这也能算喜欢?”随后也全然不顾周身一圈眼巴巴等着后文的师弟妹,拂袖走了。
想起这桩事,我急得发颤地同云哉解释的声音便戛然而止。脑子里排着队准备奔到嘴边的一句句“我没有杀他们”、“我留了他们一命”撞到一处,糊成一团,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念头:云哉不会信我。
话本里相互喜欢的人尚且互不信任,更何况云哉于我。
他不喜欢我,更不会信我。
而不论我心头翻着怎样的骇浪,云哉只是冷瞥了我一眼,见得不到任何解释与回答,便飞身过去蹲下来查看尸体了。
于是我被丢在一个颇为尴尬的处境,站在原地深吸几口气后,反而觉得无所谓起来——厌恶我的人海了去了,左右也不缺他这一个。
云哉信不信我又与我何干?我说服自己把因这些日子的相处而将要交出去的心尽数收回,随后凝视了片刻他像是不愿再看见我的背影。那身影瘦削,黄衫的下摆垂地,我从前未曾想过,这会是我见云哉的最后一眼。
转身离开后我并没有回屋子,直径去了山中寺,取回我的刀。此前它虽然一直被云哉锁着,但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铁锁之类的向来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我既已暗自同他决裂,也不必像从前一样在意他的情面,拆了阁楼里好几间柜子寻到了我的刀。
为了避免与云哉打照面,我从后山寻了另一条路下山。轻功落地时正逢日色西坠,连日里的规律饮食令我准感到了饥饿。我思忖了一会该如何解决眼下的温饱问题,随即按着印象摸去了我初下门派时做工的那家酒馆。
那掌柜还是老掌柜,我掀开门帘脸色冷峻地走进去,手撑在台前让他把我先前做工半个月的钱结给我。老掌柜在台前盯了我好几秒,忽然一拊掌,却说我当时突然消失,连着十几天不来做事,没道理来讨他的工钱。
后来我把布袋里的刀出了半拉刃抵在他脖子上,这老头不仅不磨叽了,还给了我双倍原本说好的工钱。
我拿了钱大步走出酒馆的时候,心想这世间的事到底还是暴力杀戮来得爽利,去他妈的慈悲。
这个念头一腾起来,我便想起手腕上云哉送我的那块玉。当时令我手心温热的雕字,如今却怎么看怎么膈应。于是在离开镇子之前,我找了个玉石铺子把它连着红绳一并当了,又得了不少银钱。
然而当铺掌柜将钱递给我的时候,许是见我孤身一人,便对我叮嘱了一句:“姑娘近日还是不要独自行动的好,最近有万圣阁的人过来查探。”
我接过钱袋子的手一顿,问道:“那他们会随便杀人吗?”
掌柜深深看我一眼:“如若不是,我也不会这般提醒你了。”
后来我又回了最先发现那五个少年尸体的地方,云哉早已不在,尸体也不见了,估计是被妥善处理好了。
我疑心这桩事其实是万圣阁的人所为,却由我来顶罪。我虽然不在乎诸多骂名,可不该我挨骂的罪名要我背,不该我担着的人命算在我头上,我也是不允许的。
于是出了玉石当铺之后,我原准备离开的脚步一转,决定调查一番附近的万圣阁中人。
我根据当地人提供的信息和近日发生的另外几起伤亡事件留下的线索,大致确认了那天的凶手就是出自万圣阁。
并且从其中大部分受害者的伤口来看,凶手并不像是修为高深的人。大约只是那一类学无所成却喜欢欺负手无寸铁的弱小平民的渣滓。
总结到这一步的时候,我笑了笑,将手里的刀转了一圈。心想,我最喜欢清理渣滓了。
倘若习武之人用了功法,却不会隐匿气息,气息就会留下痕迹。我从某具尸体上寻到一个较为拙劣的运功痕迹,并试图跟着遗留的气息寻到万圣阁的某一处窝点。
万圣阁的功法与别的名门功法相比显得十分奇诡,已经算是较为好认的痕迹了。饶是如此,我还是又寻了三日,才左拐又钻地,最终进了一片竹林,看见一个坐于竹屋前弹琴的男人面前。
我的脚步声在这片琴音袅袅的林中显得无比突兀,弹琴的人拨弦的速度明显变慢,在我站定在他面前五步,探手摸上腰侧的刀时,他终于抬眼看我。
“请问姑娘是稀客,还是仇家?”他开口道。
我向来不是爱扯废话的人,便开门见山:“近日镇子上常出现莫明死伤,是不是你所为?”
他静了静,突然朝我露出一个笑,却答非所问:“吾师从鬼琵琶。”
尽管进来之前就对他的袭击做好了完全准备,但我着实没料到,他那句话中的“鬼琵琶”三个字,是用琴弦拨出来的音。而音波如刃,三道杀气直扑我面门,反应不及的我一个后仰还是被割破了脸。
我顿时心中一沉,迅速又退了好几步,暗觉此人的修为和功法都是深不可测的,远远超出我一路跟随过来的气息与推测。正惊疑间,那人却像是能看透我心思似的,又笑了一声:“今天钓的正义之鱼反应还不错,不枉我费尽心思铺的那些拙劣的功法气。”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中计了,这人就是故意装作低修恶徒,等着我这样的人寻迹过去找死。然而不等我再多琢磨,他并指一扫,几道音刃迅速朝我飞来,我翻来滚去地躲,尽显劣势。而稍微有靠近他反击的意图,就会遭到更猛烈的攻击。
后来一昧躲闪的我渐显疲态,四肢都生出一种无力感。我感觉那个弹琴的人是可以直接取走我性命的,却偏要这么戏耍我,仿佛他是一只猫,而我是被扑在他掌下的小鼠。
我想起上一次处在这种被绝对压制的情况里,还是云哉阻止我行凶杀人的时候。只是云哉,从来不曾有取我性命的念头。
于是在我的反应变慢,他拨弦的速度不变的情况下,我的小腿、手臂、腰间、脸颊不断地因为迟缓而被割伤。音刃割破皮肤的那一瞬间不怎么疼,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身上就如剪子剪过似地开了个小口子,血不断地向外流。
云哉说他后来终于找到我的时候,我像个浸足了血的破布娃娃,摇摇欲坠,还坚持躲着根本躲不掉的音刃。
我从小就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东西。别家孩子几步成诗的时候,我跟着我娘下河捉鱼,几棍子打不死一条;别家孩子做出的刺绣名扬深巷的时候,我在家操持柴米油盐,饭始终烧不好,却磨了一手的茧子。
后来关师姐领我回去时,问我会些什么,好给我安排合适的分堂。我想了很久,只是呆呆地朝她摇头。回去走雨路的时候滑了一跤,膝盖磕到石头角上,被师姐牵起来的时候血顺着小腿往下直淌,我却只用手一抹便接着走。正要弯腰给我处理伤口的关师姐就愣了愣,说了句:“你好像挺不怕疼的。”
我那时候不以为然,直到成了砺刀堂的弟子,在日后无数次的训练之中,我才后知后觉出我这点略显鸡肋的优势来。
在同拨琴者过了前十几招之后,我便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想撤退时却发觉竹林之外早就被一道可触的音墙围了一层。身后被锁死,面前是杀机,我那时正如一只竹编笼子里被蜘蛛逼到角落的虫子。
我不知道云哉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记得过了很久,有声无色的音刃一片片地割在身上。起初有灼烧般的痛感,后来渐渐发麻,又成了轻微却不可忽视的刺痛。后来那刺痛也越来越密,我偶尔躲闪时看见自己因本能反应而抬起的手臂,尽是细如涓溪的血流,映入眼中,令我喉头泛甜,眼里一阵阵地发黑。
似乎有一阵子眼前模糊的时间有些长,大概接近十几秒,我用手护着脖子上的主脉,强忍着胃里涌上来的恶心与浑身的无力感,不得不停下躲避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
然而等我稍稍回了些真气的时候,再抬眼,依然模糊的眼前却多了个土色黄衫的身影,戴着盖满雨水的斗笠。我一时眼熟,要细想时,耳鸣却一声声地嗡嗡吵起来,令我一个踉跄地扑倒在了那人身后。之后的事情无论再如何回忆,也只剩下我意识消失前,所感受到耳边呼啸过去的风,以及脸颊贴上他后背时所铭记的体温。
后来有一段冗长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沉浮在一团无光无声的泥沼里。偶尔睁开眼,见得几缕光线,却看见迎着面飘来不少熟悉的人。
我看见面无表情的关师姐,看见脸色青冷的阿娘,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五个死在山下的少年瞳孔溃散地望过来,还有我从前因为各种理由杀死的人,一张张眼熟不眼熟的脸层层叠叠,上下翻滚,最后混沌破开,竟现出一座桥的形状来。
我抱着手臂站在原地,一时冷得牙齿都在战栗,又怕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鬼魂一层层地向我迫近,我蓦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噩梦来,于是不顾恐惧地转身一看,大和尚果然提着灯,手托着斗笠的边沿,安静地等着我。
我一时涌起满腹委屈,脚底处像是生了一团火,烧得四肢百骸顿生酥暖。四处鬼影幢幢的梦境中,我眼中无它的跑过去,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念出那个在心头百转千回的名字:“云哉,云哉。”
他似乎回应了什么话,我只听见一片噪杂。片刻后四周忽然白光大亮,我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太阳穴处一阵剧痛。再可视物时,见四周是熟悉的木屋摆设,床头挂着束好的纱幔,多日不见的云哉坐在一旁,四指搭在我的腕上。
我一见他,泪便落下来,哑声道:“我没有杀那五个人。”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像是卡了一团揉碎的玻璃碴子,每个字都泛出一阵腥甜。云哉立刻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我噤声,又按下我要坐起来的肩头,俯身道:“那天我起先没想着人是你杀的,只是怪你擅自给承远报仇,娇纵了他。后来你同我赌气,说是你杀的人,我却信以为真,查看尸体后才发现凶手不是你,再回头时你却已经不见了。”
“我上山中寺寻你,却只看见一排被拆碎的柜子;去山下找,问了好几个都说见过你,却终是不知你去向……但是那天,我确实不该同你生气的,是我错了,竟让你落到这般险境。”
我见过月夜长亭之前路见不平无情出手的云哉,见过佛堂之前与我娓娓相谈的云哉;亦见过书阁木架子前面露羞赧的云哉;却独不曾见过此刻,静静低头看我,眉目携着自责与歉意,眼中仅映有我一人苍白面容的云哉。
“我……”我下意识开了口,想说,我是不是还在做梦,他却伸手过来要掩我的唇。我只好闭了嘴,越看眼前的大和尚却越觉得不似印象里的云哉,只想着,他那样呆头愣脑的一个人,怎就忽然通透了,还在这儿软声软气地同我道歉。虽然他的一番话确实令我安心不少,但我心里仍然带着从噩梦里出来的余悸,再加上头脑一直昏沉着,便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又觉得迷糊起来。
我眼皮发重地合上眼睛,头歪过枕头的另一侧。云哉见我异样,伸手来碰我的额头,温凉的手拂开我额前的碎发,覆上滚烫的皮肤。
我一时有些贪恋这份清凉,晕晕乎乎地抬手也覆上他的手,按在我额上不让他抽离。我听见他的呼吸顿了一顿,却任由我按着手。我闭着眼任性了几秒,微睁开眼睛看,见他被手牵带着俯身凑近我,眼中无奈,外袍的领子落在我肩侧。
我偏偏见不得他这副仿佛看顽劣孩童的宽容神色,一时心中腾起燥郁,加上脑子被烧得昏糊,我放开他覆在我额上的手,转而去拉他的领子。
他这边刚因为我松开他的手而松一口气,一时不设防备,被我使劲拽了领子更低了身子。我头一回见他距我如此之近的错愕眉眼,在他愣神之时,我发觉他的睫毛竟然很长。
“云哉呀云哉。”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鼻尖几乎触到我的,却还差丝空隙。我手上又使了几分软绵绵的力,他顺势下来几分,静默的嘴唇带着呼吸的温热,轻轻吻上我。
我几乎还未察觉到那一吻落在我唇上的触感,云哉便慌乱地挣开我,有些踉跄地后退几步。转身时碰掉了床幔的挂钩,一道纱帘垂下,视线模糊后,我听见药碗翻碎在地上的声音。
那时候意识仅仅存半,做出来的举动不知是为了报复,还是趁机实践了心中一直深藏的恶念,却是实实在在地痛击了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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