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缚君心七百年

　　少了玄君的丰瑞殿格外空寂清冷，阿续将自己收整一番亦是闲不住，辗转又去怖梦司寻谢殷，路过熙来攘往的鬼市时，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异常，忙在身上一阵摸索，当真在腰包里翻找出青砚的骨链。

　　不知他何时放进去的，难怪没有鬼来扑她。
　　他是预判到她肯定会逃跑么？

　　阿续一腔莫可名状，目光触及底部还沉着一团暗红，又伸手抓出那串铃铛，拎在眼前晃了两晃。
　　忍不住嘟囔着：“你怎么那么爱送人东西呐，这件还没来得及还你呢。”

　　她手里清浅的丁零声还未收起，已引来另一片急遽的叮叮铛铛回应。

　　阿续抬眸便见眼前盖来一抹红影。
　　竟又是苏凝凝！

　　阿续见之此人，立马联想到被紫柔香弄得鬼迷心窍那档事，于是也没客气，腕上一翻骨链扬手就朝她劈将过去，头发丝都还未碰上，苏凝凝“啊”了声，窈窕身姿猛被向后拉扯而去，接着一个自由落体坠出两丈开外。

　　这自然不是阿续的功劳。
　　她这才注意到方才站在苏凝凝身后的赫赫无极，他手里捏了一条细长的勾魂锁链，另一头缚在苏凝凝脚脖子上。

　　阿续行了一礼，眨了眨眼问：“武曲君这是带人出来放风呢？”

　　赫赫无极另一手闲闲摇着大白扇，目光绕着她看了两圈，揶揄道：“放什么风？本君最近八字犯女鬼，只好散财求安生，前头莫名其妙赔人什么误工费，后头这位去上刑还先来讨个赏。”

　　阿续哦了声，了然于心，失笑道：“桃花债亦是债，讨个赏乃人之常情。”
　　赫赫无极嗤了声：“你到会避重就轻，你那误工费也叫人之常情？”

　　阿续失笑不语，这时，苏凝凝又飘了回来，笑意盈脸，哪有半分被赫赫无极丢出去的懊恼，只趴在他肩头，软声软气道：“我就喜欢她手里那条红铃，武曲君讨来赏我吧。”

　　阿续闻言，立马将铃铛塞回包里，苏凝凝啧啧两声又绕至她身后，像水蛇般黏上阿续背脊：“别那么小气嘛，让姐姐看看先，怎么说上回姐姐也帮了你，欸……快跟姐姐说，和那漂亮小弟弟成事没？”

　　“……别胡说八道。”阿续拧身瞪向她，手里的骨链毫不客气就冲苏凝凝鞭打而去。

　　赫赫无极忙抬扇挡在她手腕上：“她被锁着，修为受限，你这神殒下去她吃不消，别弄死了。”

　　阿续诧异：“这么厉害？武曲君知道这骨链？”

　　赫赫无极把苏凝凝拖回身后，训了两句，才又看向阿续，慢条斯理道：“知道，不过我真好奇，阿续姑娘和那位……当真睡了？”

　　“……”阿续面红过耳，脱口道，“武曲君，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东西？”

　　“哦，本君懂了。”赫赫无极笑得一脸善解人意，“他都将神殒赠予你，想来是宝贝你的，老阎是不是真没戏了？嗯？”

　　阿续唇角抽了抽，不由瞪大眼睛：“武曲君，你到底要不要说？”

　　赫赫无极哈哈笑了几声，悠悠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上回不是告诉你了么，之前天界与非天之战，那位功不可没，挑了一百零八位武神，嚣张得很，这不，神殒就是他的战利品。”

　　阿续一僵：“你不会告诉我这是武神之骨吧？”

　　赫赫无极点头唏嘘：“他还挺有原则，统一取了人右手小指骨，呵，我可真好奇，他与那么多武神结怨，亦从未将天界放在眼里过，为何又要飞升。”

　　“说不定他厌倦了非天界的生活。”阿续看了眼骨链，慎重放回包里，思忖片刻，忽问，“上回武曲君说临津台没了，那可知承远君搬去了何处？”

　　“承远君？”赫赫无极神情微变，眼神颇为玩味地看着她，“他早已灰飞烟灭，你觉得他搬去了何处？”

　　阿续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忙问：“那么，承远君的名讳是？”

　　“李续。”

　　熟悉的名字，出乎意料的答案，阿续呼吸一滞，惊讶难掩：“承远君就是李续？如何会是他？他，他到底怎么灰飞烟灭的，为什么大家都说不知？”

　　赫赫无极摇了摇头：“不清楚，是很突然，你想知道去问老阎啊，他师弟的事他肯定知道。”
　　他顿了下，脑袋和扇子皆摇得更厉害：“呃，算了，你还是别问了……”

　　阿续委实好奇得紧，急急追问着：“怎么了到底是？北阴君他知道？”

　　赫赫无极收了扇子，捏在手里拍了两拍：“老阎和李续是一道下的黄泉，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
　　他微一叹，立刻又自顾解答：“他们生前是金兰之交，且还应了誓言同日而死，加之在冥府近千年的感情，李续说没就没，还是从这世间永远消失，老阎面上是没什么情绪……本君跟你说，那段时间简直不是人过的，不想回顾……这伤心事吧，你还是别与他提及……你瞧，这冥府谁说起过李续了……”

　　苏凝凝若有所思，忽然插来一嘴：“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那位来了。”

　　阿续飞快看向她：“你也认识承远君？”

　　苏凝凝笑道：“说不上认识，那会我还是个卖唱的歌女，哪里知他们是什么鬼王，承远君见多识广，与我聊起天南地北的曲目，亦是话里投机，我见他长得好，为人又亲和，呵呵，那时么，就盼着有位良人为我赎身，哪知他那师兄北阴君当场就恼了，差点把我给杀了，啧啧，凶得呐……我那会又不吃人……”

　　赫赫无极啧了一声：“你倒是说得轻巧，怕是轻浮人家了吧。”
　　阿续愣愣地，神情微裂。

　　苏凝凝娇笑两声，算作默认，又盯着阿续不错眼地看：“不过，话说回来，上回见你，我就觉得依稀眼熟。”
　　她指着阿续问赫赫无极：“难道武曲君不觉得么？”

　　“嗯？”赫赫无极狐疑，亦打量向阿续。

　　苏凝凝道：“虽然是女相，但面容五成似承远君，我虽与他一面之缘，但他实在让人过眼难忘，便是几百年过去，看见你，亦会让我想起他。”

　　“我像承远君？？”阿续这回彻底惊呆，恍惚忆起被寐兽袭击那晚，出现在血雾中的承远君，她当时觉得眼熟，竟是……因为他们很像。

　　“呃……”赫赫无极也大感稀罕，仔细瞅着她又看了半晌，眼眸倏然一亮，伞柄拍向自己额头，啧啧感叹道：“难怪，难怪君上要把你留着，难怪老阎对你……原来你像他，我倒是没注意，你个小姑娘会像他……”

　　赫赫无极越瞧越是兴奋，差点上手去捏她的脸，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宝贝，脱口又道：“你这小东西，不会是李续转世吧？”

　　阿续双眉一轩，心头俱是一震：“灰飞烟灭还能转世？”

　　“呃！”赫赫无极呆了下，瞬间笑意又凝，摇头道：“也对也对，这怎么可能，若是能，老阎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以前李续在吧，他至少还有点人情味……许只是长相相似，李续是君上的爱徒，若你是他转世，这是好事，君上和老阎怎会不知，早告知于天下了。”

　　至此，阿续心头终于懵懂了些什么。
　　玄君赐她“续”字，是因为这长相，亦是为什么阎无破待她有所不同。
　　甚至于，青砚那份对她没由来的亲近感……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即便她伤害了他，他也没有像劈量刑司一样劈了她。

　　阿续心头百端交集，涩涩的，忽然特别心疼青砚。

　　他再也找不见承远君，他将这份情感寄托在她身上，乃至在元神种下她发丝。
　　只因这五分的相似，只因他找怕了。

　　她终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地跑去了静虑崖。

　　——

　　阿续几乎是提着周身灵力，脚不沾地狂奔了两个时辰。

　　静虑崖像一截硕大的擎天黑炭，光秃秃地杵在阴冥界的边界，孤峰独耸，百里绝壁，又似撑着这片天地的一根柱子，孤单寂寞，但气势凛然。

　　天际穹顶垂下条条黑气，仿若挂在岩壁的涧流，一直落进崖底的黑水中，那是三途河的黑水。
　　它们在这里汇集滞留，广袤如江海，将静虑崖四面环绕。

　　有这样的天然屏障隔绝，难怪连野鬼都不愿意来。
　　阿续自然也无法过去，只是远眺着死气沉沉的静虑崖，面色凝重。

　　几乎是前后脚，阎无破便出现在她面前。

　　阿续微怔，略显局促地行了一礼，很快明白过来，又问：“是武曲君告诉你的？”
　　阎无破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垂眸看她，淡淡问着：“你怎么老想往这里跑？”

　　阿续想起赫赫无极的话，又难以启齿，竭力平静道：“我就是随意来看看的，这就走。”

　　“我师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阎无破却主动提了一句，依然是面无表情，阿续愣愣看向他，他视线移向远处那座孤峰，肃容良久，才又道，“后来，他没了，这里便成这样。”

　　阿续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难掩的伤感，心间徒然大震。
　　——真正禁忌李续这个名字的或许不是玄君，而是阎无破啊。

　　阿续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北阴君，抱歉，我以后不来这里了。”

　　“不来最好，三途河水渗透了这片土地，你道行低，很容易陷进去。”
　　“好，我记下了。”

　　又是良久沉默，却谁也没挪动脚步。
　　阿续卡在喉咙里的话，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声说了出来：“北阴君，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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