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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无常
老神主化做一团轻而温暖的空气,从姐姐怀中不舍地抽离。神明托起他的魂灵,云层上是地府迎接的使者,使者在云端对她微微颔首,接着卷起祥瑞之云渐渐飘远。
月一直数着,还记得自己的人有多少。
又少了一个。
她长长地叹气,看见红樱在廊上对她轻轻一鞠。
还有一桩重要因缘未了。
月坐起身来整理衣襟,吩咐猛“把城主请来。”
接着她拍了拍小狐狸,打发它出去玩儿,小白化成稚嫩的俊秀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奈落也转身假装离开,被她叫住。
“嗯?”
“你留下来。”月说。
“你要让我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就看看…月姬是如何被命运捉弄的罢。”
奈落不做声地看着她,她收拾妥当,他便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看见她眉目半垂,还有她发上金片的闪光。
-
城主的灵魂停留在了青年的模样。月看见他时倒是一愣。
那人站得很远,并不走近。
“你不是要见我吗?”
男人点头,却又轻叹一声,“我是想见…您。但也想见见我的妹妹。…她还存在于这世上吗?”
“你的妹妹月姬公主,五十年前便已死去,你心里清楚,不然何必为她修建神社?”
男人好一会才笑笑,模样有些落寞,“是的。”
“你还有一个心愿未许。”
男人颔首想了一阵,请求道“您愿意听我说说话吗?”
聆听人类的心声亦是神明之责。
月看了他一眼,说好。
男人顿了一下,开口道“山后那片桐花,我看它们开落了五十次了。您也在看它们吗?”
“偶尔。”月手上温着一杯酒,玉杯细腻,被她烘得发烫。
“我的妹妹,当年总是坐在城堡里,望着那一片花。她死去后,我很久不敢进她住的院子。有一回下人摘了桐花回来插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把她死去这件事给忘了。”
“我总是在夜里不自觉地去那里。就像她还在世的时候。她睡得很浅,我得很小心走过去才能不发出声音,不吵醒她。然后稍稍拉开门缝看她一眼。”
“她大概很不愿意活着了。最后那阵子,她睡着了总是哭。头发都被浸湿。我怕她着凉,会轻轻给她擦眼泪,后来做梦梦见她,她也总是…就像睡着时一样,一声不响,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幼时我很爱这个妹妹…父母亲不能见她,她几乎是被我照看大的,我抱着她去城外看花,带她识字认画,后来又亲自送她去修行,岁岁不忘,书信不断…我真希望她可以快乐地活下去。但我未能从妖怪手里救下她,也不知她为何悲伤,我能做太少。她不曾向我要什么,我却终怕自己给的不够多…”
男人沉浸在往事中,浑身郁郁,回忆往事的笑容转瞬即逝。
“后来…后来我觉得,天下之大,她停在我心上。”
月仰头看他,天色灰蒙,几片天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溢出。男人的身后被些微照亮,他坦荡地说出口,月只得默默地听着。
“我在她身边,看她走向无可挽回的死亡,能做的事竟然那么少。连酒都不能让她喝个痛快,城外妖怪聚集,我又无法陪伴她…我甚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尸骨无存…”
情至深处,男人不自主地哽咽,他看着那个和他的小月亮很像的神明,可两人中间隔了一条无法越过的鸿沟。
“大人啊…我修建神社,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我不想忘了她,可又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记得。后来我又想,如果有一天她能转世投胎回到这世上。如果我修建的神社有灵,一定…一定可以保佑她吧。”
“我很后悔。”
男人强忍眼泪,没有再说下去。
月沉默许久。这回他没有骗人。一字一句啊,都是真真切切。
脱离了□□的束缚,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与他爱的人再见。所以即使她不记得了,即使她怨恨...那些深藏的,不能见光的心事,除了自己,还有谁会帮他说出口呢?他不想再一次被她忘记。
“所以,大人,我要为您许一个愿望。”
他上前来跪在神明膝下,仰头望她。
神明无悲无喜,她的目光清冷,眉眼间却还是从前模样。
“我还活着的时候,一想到世上没有那个人了,就很痛苦。当我死后发现她依然存在于这世上时,我的痛苦却没有丝毫缓解。…无望地活在人世里是种折磨。我备受其苦。所以我许愿:若有一日您厌倦此生,我愿您能从尘世中解脱。”
月怔住了。但她很快地收起多余的情绪,问他“你决定好了吗?”“是的。”男人的目光坚定,月眨了眨眼。某个瞬间,她好像看见在男人身后看见了什么。她意识到那是残留在男人灵魂里的思念。是过去的幻影。
她下意识地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神力涌动,地狱之门大开。
到时间了。
月一言不发地目送着他离开。在他即将进入那方境界时,她忽然唤道,“兄长。”
老城主回头,蓦然见身后那畔花木繁盛,莺啼婉转,香风习习。
那是神明也是他心上之人,立在一片大好春光中。
他顿时泪流,又笑着向她挥手。纵万般不舍,然命运无常。频频回首,心知无法往回走.
-
日光渐收,灰云层层搭在天幕上,月撤去法术,繁花迅速凋落,枯叶被风吹着打转,很快地埋进雪里。
月回身看红樱,向她道“城主之灵已入轮回,还请您转告大人。”红樱俯身向她一拜,“红樱告辞。”
-
“怎么样?”月问道。她的目光落去远远站着的白孔雀,她通体雪白,与身后白雪化成一处。她化为人形立起来,长发垂在雪里。
“什么怎么样。”孔雀冷冷地道。
月很平静:“你曾诅咒上一任城主,要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代代不得好死。看了这五十年,怨气可消散些?”
白孔雀歪头,剔透的眸子看着她不再说话。
她是记得她的。城主家的小公主。孔雀在那个家族中诅咒的第一个人。
自她父亲背离约定后,他请来了许多高僧法师来国境内定居,她的诅咒被化解大半,诅咒不成,她飞越大半个国境要来取那女孩性命。
她翅下卷起飓风暴雨,停落城堡时仿佛要将整座城掀翻,屋中的女孩像是随时都会被大风刮走。而她却拉开门扉,很轻地问大雨中的孔雀“你要进来吗?”
她收起翅膀冷冷地打量她,第一眼便看出她是个巫女。
她在门外徘徊良久,夜深时她的兄长前来探望,他在门扉回望,孔雀看见了他的脸,于是不久的后来,只需稍稍引诱,少城主一腔情深便把死去的巫女推上了神位,让她不得超生了。
孔雀止不住笑声,“很好,”她说。
她偏着头想着那个背信弃义之徒,说出来的话字字剐人,可她很高兴,羽翼都抖开来,熠熠发光,她甚至踮起脚尖转了一个弧形很美的圈。
“他在世时每日受诅咒之苦,见爱人横死,自身落入地狱;一个儿子得入轮回,却救不了心上之人。一个儿子苦修一身,饱受妖邪折磨。最心爱的女儿永坠尘世,踽踽独行。”
“我本还想看看后世如何,但转念又觉得你们才是他在世最爱,所爱皆苦;真是让人痛快。”
月默默地看着孔雀,想起月姬记忆里她的翅膀流光阵阵,五味陈杂。
“你走吧。”月说。“诅咒已解,维持你的生命力撑不了多救了。”
孔雀冷笑了一声。
-
了却月姬的因果,月觉得有些累。
很累。
有许多事,月姬都没有做。
她没有杀奈落,也没有杀死孔雀。她遥遥地隔岸观火,又固步自封。不能不说今日情景她全无错处。
她被命运捉弄吗,不是的、不全是。
她太累了。她疲惫于衰弱地在人世苟延残喘,也想不出鲜衣怒马地活着又能如何。她不畏惧死亡却又太孤独。她的心那么沉重,有一部分源于,她总是身不由己。
这一生好像都身不由己。
——“你不该对妖怪温柔。”
长明灯下,奈落这样对她说。
月凝望着面前绵延不尽的烛火,她不说话,奈落也没有离开。于是她勉强地笑笑,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无人得见,无人识汝’是什么意思?”奈落往前迈步,蹲到她身前去与她对视。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眸子曾是比宝石更夺目的珍奇,他为了做一个像她的分身试过许多方式,后来在想起那个纸成蝴蝶的月夜时,手下诞生了白夜。白夜与她有三分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也相似。
“一个咒语。”月垂睫道,“是我刚成为神时,大神与我的约定,说如果世上没有人记得我了,我就会消失。到底许多人神都是这样的,只是我记得太清楚。”
奈落呼吸一滞,身后万千烛火仿佛都动摇了一刹,他接着问“你说月姬被命运捉弄,让她不得好死的妖怪与人都已离开此世——还剩一个我,你要怎么办?”
月终于抬眼看他,奈落能看见她的眼眶迅速地湿润,她对他笑了笑,几番张口,最后提起一口气“你只能在这里被超度,然后遗忘所有前尘往事,投入新的轮回。”
奈落还欲说什么,月打断了他,很快地说道:
“而我,还要在这里等待,等待世人们将我遗忘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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