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你下来。”叶清朗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呢喃似耳语，沈云开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语气。
　　沈云开不敢下去，对，是不敢。他看过杨纵杀人的模样，疯狂可怕，笑容阴狠，仿佛那是一场狂欢盛宴，他刚才一定就是那个样子，这太难看了。
　　“沈云开，你下来，我们去瀛州，去找千面，去抢《洗心录》。”叶清朗莫名地坚持。
　　沈云开坐在树枝上，身体被掩在重重树叶中，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前方，前方不过夜色无垠，月色无边。
　　叶清朗用拳头捶了两下大树，极力让自己清醒着，恳求道:“你让我看看你。”
　　树上似乎有了动静，叶清朗退后几步，看着眼前的人。
　　沈云开刚才从上面跃下，此刻脑袋转了个方向，避开了叶清朗的视线。
　　叶清朗深吸一口气，待缓缓呼出，脸上绽开一个笑:“沈云开，你看着我。”
　　沈云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慢慢把目光落在叶清朗脸上，看到那个笑，他一怔。
　　叶清朗走近，双眼紧紧锁住他，沈云开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叶清朗却浑然不在意似的，一直往他身前走。
　　沈云开后背重重抵上大树，眉头皱起:“别过来，脏。”
　　“哪儿脏了！”叶清朗忽然大喊，停在他半步远的地方。
　　沈云开一惊，暗暗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却什么也没琢磨出来，他下意识答道:“全身都脏。”
　　头发，眉毛，脸颊，衣服，衣服之下的身体……上面全是血。
　　他正不知怎么办，忽而手上传来一丝温度，自己的两根手指被叶清朗轻轻握住，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这微不可见的小动作像是刺激了叶清朗，手指被捏得更紧了。
　　“你也知道。”叶清朗道。
　　沈云开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动了动嘴唇:“清朗……”一直滚烫于胸口的名字被自己唤出，仿佛带来一阵暖风，吹得他浑身舒服，不知不觉已经松懈下来。
　　“嗯。”叶清朗应了一声，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往沈云开脸上抹了一把，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凝着下不来，“走，我带你去洗洗。”
　　叶清朗拉着沈云开往树林深处而去，不知过了多久，一条小河映入眼帘，月光带出几道粼粼波光，河心白得干净梦幻，河边石头参差不齐，这里他们不久前才赶马而过。
　　沈云开眼神闪了闪，离小河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便把手抽了出来，一个人走到河边，掏出身上诸如药瓶、钱袋、火折之类的东西放在地上，接着往前跨进小河，水声哗啦，他越往中间走，小河越深，河心处水面刚好及腰。
　　两人隔水相望，沈云开朝叶清朗弯了弯嘴角，垂眼，抬手解了发带，往下又解了腰带，外袍脱落，中衣也不复雪白。他弯腰掬起一捧水毫不客气就往自己脸上泼去，随即便是一阵搓揉，待脸都被搓红了，他慢慢沉了下去，水面没过胸口，没过下巴，没过鼻子，他便没动了，一双眼睛重新看向叶清朗，渐渐平静，仿佛叶清朗就是他的药一般。
　　清朗的伤……沈云开看见叶清朗草草包扎的肩膀，差些从水里直接跳起来，他埋头下去，把头发上凝固的血块揉散，匆匆把衣服搓了一通，又在水中穿上，才慢慢往岸边走，他刚出水，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随即用内力逼干了衣裳和头发。
　　他蹲在地上扒拉了下杂物，叶清朗走过去时，他已经挑好了几个小瓶子，跑回水边洗去表层血迹。
　　叶清朗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沈云开移近两步，动手去解他肩膀上的布条:“白临风的手法可真糙。”
　　叶清朗趁着他反身去洗布条的功夫，松了松腰带，拉下衣领，露出受伤的肩膀:“那你给我绑好点。”
　　沈云开回身看到这一幕，先是愣了愣，才用刚沾湿的布条去擦他的肩膀，周围渐渐干净，白皙的皮肤重新露了出来，上面只留一道细长伤口，格外鲜红。沈云开可没什么旖旎心思，拿着方才选好的药瓶，按顺序一一上药，一边抹匀一边往上面吹气:“这样不会太痛。”最后毫不犹豫从自己衣上撕了一布料软滑很多的长条下来，娴熟地包扎。
　　叶清朗看了眼伤口，肩膀有点发麻，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早知道我该先去河里洗洗。”
　　“在河里洗，伤口难免碰水，你先忍忍，到客栈再说。”沈云开拉他起来，把他衣领整理好，又系紧了他的腰带，才重新把自己收拾好。
　　天边渐渐泛白，两人回去。
　　沈云开看到满地狼藉，去牵马的时候，余光里全是叶清朗。
　　叶清朗翻身上马，抬眸看沈云开:“你在怕什么？”
　　沈云开被他一噎，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我刚才那副样子肯定把你吓到了吧。”
　　叶清朗毫不犹豫便说:“是。”接着他问道，“你最近总是这样？”
　　“四五回吧，被你看见过两次。”沈云开道。
　　叶清朗默了一会儿:“《洗心录》上真有解决的办法？”
　　沈云开心说我也不知道，嘴上却道:“先拿到手，我得看看。”
　　叶清朗垂眼看马头，暗自做了一个决定:“我看到你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时候，真的很想打你，恨不得把你打醒。”他看向前方，“那些人虽死有余辜，可……太惨烈，让我想起上水村，村中的第一户人家住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我那日走进村子，就看到女人趴在大门口，背几乎被人砍断，房中……房中是两个小孩，小小的身子冰凉僵硬，脑袋……脑袋也像你杀死的那人的头颅一样，被随意抛开……”
　　沈云开低头:“抱歉。”
　　叶清朗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现在知道了，我就是个俗人。在上水村，那时候我想，用这种手段来灭口的人，一定是脑子有病，我曾对他们这种只顾杀得快意的嗜好如此愤怒，且决定永不原谅。”
　　沈云开像是能预知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似的，紧张得放慢了呼吸。
　　“就在刚才，你也用不输他们、可怕更甚的方式对待别人，我虽然恐惧愤怒，可我，那一刻我还存了一丝侥幸，是你这么对别人，而不是别人这么对你，我跟自己说，没关系，沈云开没事。你看，这些手段放在你身上，我怎么如此轻易就打破原则了？我多俗。”
　　叶清朗停了一会儿，没去看沈云开，他继续道:“我发现我对你生气，永远只有一个原因——你什么都瞒着我。你是我下山遇见的第一个深交的人，我把你看得那么重，可你却一次次说谎，你当我是什么人？像方才，我若是没看见你这么杀人，你是不是什么都不会跟我说？像以前，若不是我挑破你的身份，你又准备瞒我到何时？你总是说以后告诉我，以后……我们俩再也不见以后吗？”
　　“不，当然不……”
　　“你闭嘴！”叶清朗瞪他一眼，“你对我很好，可我还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讲真话什么时候在撒谎，这份感觉压在我身上一点儿也不好受，我不应该生气吗？我明明就应该不理你，可现在却还坐在马上跟你讲这些。”
　　沈云开张口无言。
　　“我以前什么也不懂，什么正邪，什么侠义，我都理解得一塌糊涂，你肯定看了我很多笑话吧，在白家的时候你不是还嫌我天真么。”叶清朗第一次讲这么多话，实在是有些语无伦次，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抬眼去看沈云开，眼中竟然含了一丝悲切，甚至痛苦，“你再跟我讲讲你吧，让我知道得多点，我才不会总是那么随便就误会你。”
　　沈云开心口酸涩:“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娘么？”叶清朗小心翼翼地问。
　　沈云开抬头看泛白的天空，闭上了眼睛:“我娘叫沈莲枝，是个很普通的女人。”他默了一会儿，睁眼看着前路，“她是杨纵的侍女之一，生性温和，喜欢养花，不会武功，恐怕就是寻常人家那种最受小孩喜欢的母亲吧。侍女不是那种，只是单纯地伺候人而已，杨纵有很多侍女，各自有各自的事做，有的负责给他打扫房间，有的负责替他缝制衣服，有的负责每日吃食，有的负责掌灯研墨……我娘，负责每日给他铺床，昼起一次，午眠一次，睡前一次。有一回夜里，我娘被他强迫了，她后来才知道自己怀了我。”
　　沈云开语气平静，叶清朗听得专注。
　　“杨纵只是喜欢控制着侍女替他做事，只要她们不起逃走的心思，他就不会管很多，何况他压根就不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子，所以我娘偷偷跟别人交换了位置，去了一个杨纵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做事，然后生下了我，平安地把我养到了三岁。我调皮，总是不听娘的话，到处乱跑，她偏不要我去前殿，我就偏要往里头钻，好几次都被我娘从门外堵了回去，但她从来不骂我，只是一遍遍地告诉我那里不该去，我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还一度把这个当作我与娘之间的一个游戏。”沈云开自嘲地笑了一声，“小孩子就喜欢仗着他人对自己的好享受忤逆他们的感觉，我也不例外。我娘还以为往我脸上抹煤灰，让我顶着一张脏脸，杨纵就认不出我，可她错了，我幼时的眉眼和杨纵很像，鼻子以下才有我娘的影子，有一日我又偷偷去了前殿，正好碰到回来的杨纵，他看到我，大概先是愣了片刻，才仰天大笑，我那时都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接着杨纵让我带他去找娘，我是真没想到会发生什么。我娘当时在房中，我扑过去抱她的时候，她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笑着把我抱到膝上，还给我理了理耳边的乱发，问我又去哪里玩了。”
　　叶清朗蓦地心疼起来，他看着沈云开嘴角的浅笑，第一次觉得刺眼。
　　“她抬头看到杨纵那一刻，眼中的温情瞬间褪去，然后盛满了恐惧，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身体还止不住地发抖，我都感觉到了，我很奇怪，随着她视线看去，杨纵就慢慢走进来，他说他都不知道我娘给他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我娘闻言下意识就抱紧了我，跪在地上，带着我一边磕头一边道歉，一直在反复说我和他没有关系，话都说不利索。我抬眼看到杨纵就站在那里，看她的眼神仿佛她不是活物，杨纵发现我的视线，好似突然来了兴趣，叫我去他身边，我娘一直拉着我，他问我不过去是不是要跟着娘一起死，我娘她……她停顿了一会儿，大力把我推了出去，我当时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很不理解地看着两个大人，一个求一个默，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当时，小小的沈云开站在杨纵身边，看着沈莲枝一直磕头一直认错:“影主，我错了，我错了，可云开是你的孩子，你好好待他，他有点调皮……你，你别生气……”
　　杨纵走到她身边，视线落在距他几步远的沈云开身上:“小子，好好看着。”
　　“啊！”沈莲枝大叫一声，整个身子瑟瑟发抖，像风中灯烛，她残留着最后一丝热度，对着沈云开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死了，七窍流血。”沈云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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