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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月入长波,沉坠于深水苔底,东方泛起白雾,凉气沁透了深夏舟客。河岸隐约在望,对面临水的客棚升起晨炊,鸡鸣犬吠仿佛近在耳边。
纹水北上的费城原是鲁国郡邑,在四十年前江湖鼎盛的时候,也是齐国所向披靡的鼎盛时期,齐国一度将鲁国曲阜攻破。如今三桓后羿都群居在费城,确立了这个渺小而衰败的国家。
即便如此,费城仍能自给自足,游荡汶水的浪子,踏着一夜波涛与倦怠,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他们先在城中找了家普通客栈安顿下来三桓子弟的衰败在街上得以一览无遗的体现,穷苦流浪的百姓蹲在街巷的各个角落,破衣褴褛尽是苍凉,夏季的炎热也不能温暖他们冰冷的心。
步生莲的目光在城中四处游荡,感慨于心之余,也潜思出鲁国君主的悲哀。打从齐国昌盛以来,几百年历史中齐国不断地打击鲁国的君民,甚至于文姜当年的龌龊之事,直至今日仍被世人庸叹。
早饭简单的吃了,黑袍客坐在客栈门前,眺望对面的府邸,目光甚是凄清。他的身影似是孤独惯了,坐在门外石阶上也并不觉得寒酸,反而在周身萦绕出城中独特的严谨气氛。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沉闷,风到他身边也无力流动。在静谧中迎来第一缕朝阳。
对面金灿灿的门匾被阳光打亮,黑底铜边,四个大字荡气回肠,道是“连城婉韵”。
看他专注的神情,步生莲必定怀疑他是冲着对面府邸的存在,才选了这家客栈来歇脚。
吱呀一声,门扉颤动;那门匾下的大门里走出一位垂暮花白的老头,他扛着扫把,清扫门前街道。一时转身进了门,又有妇人挎着竹筐到街上采购,直忙到卯时,这府邸里才算是安静了。
步生莲陪他在客栈台阶上观望,看那街市从忙碌转为宁静,过往的人流零散稀少,也不会迎来异样目光的围观。
行为古怪的人在费城是司空见惯的存在,绝不会有人参与围观这等不切实际的事。人们漠然而贫瘠,从骨子里体现出国家的衰败。燥热的蝉鸣,为费城又添了一笔哀愁。
午后的骤风扫过青石街道,孤零零的几片夏花摇曳在风中。步生莲叫来一捧梅子干佐食,宁是坐在台阶上不肯挪步。他倒要看看黑衣客搞得什么名堂。
他早注意到各种巷口转角的石墙上浮现的极为新颖的白化石印记。那是知之先生手下收集消息的人特有的符号,随笔涂鸦的如同孩童的手法。
他们也来费城搜寻消息吗?一个即将落寞的国家还会有什么新闻?
知之先生一定不屑于关注步生莲的行动,他自愧不如雁步风,没有济世救人的品行,不会被太多人追捧,也就很难融入到武林纷争中。
他的美貌在此处也不能得到良好的发挥,那些贫穷窝棚里的葛巾妇女没有欣赏美貌的能力。她们只想过平淡自足的生活,唱情歌的江上客在费城女子看来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
他的果干吃光了,酒坛也空了,太阳划落到屋后,闷热仍笼罩着这座颓圮的城池。人民像松果里的松子似的,紧密聚集在一起,抗拒这种世态炎凉营造出的风雪。
那府邸里又有了动静,将一辆马车驱赶到门口,车夫站在马旁用粗糙的大手安抚着原地躁动的马儿,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皮鞭。
府里住着一群上等人,步生莲看到花龄侍女立在门外,迎出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阅历和德行尽抒在他的仪态和礼姿中,他衣冠端正,面目清扬;尽管时至暮年,终不能埋没这颗熠熠明星的闪光。
从者只有马夫,贵而不奢,庸而不俗。小侍女也是极自在的,看不出上下等级的分明,反而无比亲密。
“老爷,”姑娘步履从容地跟在老者身后,待其上了马车,仍劝说着,“小姐不会出什么乱子的,还是由我架车到汶水岸边等候吧,您在家中歇息方安。”
老者摆手撩下竹卷,整个人埋进马车里,极有力的声音隔着窄巷清晰的传进步生莲耳中。“絮儿性子刚烈,我怕中途有变,她不肯跟你回家。还是我亲自去接吧。”
步生莲琢磨了半天,才算弄明白了金字门匾上四字的含义,婉韵应属女子,连城倒也是稀有姓氏,怕是府里门第衰败,要靠女子承载家业。
骏马长啸,跃跃欲试的马蹄迎上凭空的一声响辫,步生莲猛然望过去,几乎惊叫出来。
四分五裂的车厢横空飞来,黄昏下冷清街道,如今更显阴森。不知是什么时候,台阶上的黑衣客突然不见了。他的轻功已达到世所不及的神出鬼没之境界,死死盯住逃窜的车夫;手法又更胜一筹,一掌过去,提起了车夫的喉咙。
反而是连城老者格外冷静,他坐在没有屏障马车里,骏马喘着粗气,噗嗤、噗嗤,马蹄焦躁的来回攒动。
步生莲踏步而上,正接住被抛入空中的马夫,还来不及上前劝解,辔头与车底皆已粉碎,落了一地碎木。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也。他不敢断定连城老者算不算伯乐,如此淡定喘息的马儿必然是千里马也。
一晃神儿的功夫,马不动而人无影,他转身望去,连城老者竟落在他身后的府邸门口。惊叹江湖高手深藏不露之余,也是心有余悸啊。
“连城雄,没想到我还会来找你吧!”
“神爪手,二十年久别,你还是如此浮躁。”
见面礼勉强收下了,这一路惊吓的不轻,步生莲怎么会想到,自己离盗圣之位如此之近。反观神爪手的武功,距离又瞬间被拉远了。
“今日我便要取你狗命,血祭我烈火教死去的亡灵。”
步生莲不晓得连城世家,但他至少听何无畏提起过隐居龙门坡的一代机关大师。所谓机关,玄学的道行不可小觑。何无畏解释说:“上古有奇门遁甲,今已失传,唯独连城世家代代传颂残篇。”
连城世家渊源久代,自古皆被帝王、侠士所敬重。在母性时代,奇门遁甲的残篇是传女不传男的,但经过无数个家庭的重组,许多窥视秘卷的男子纷纷前来,用学得半成半就的机关术扰乱江湖,衰败了连城门户。到了上一代,连城家只剩下一对儿表兄妹。为使家宝不再外泄,他们结为夫妻,给整个家族递出最后一份微薄之力。这便是连城雄与连城柔。
府邸的门紧紧关闭,马夫侍女早已不见踪影。那四匹骏马仍稳健如故,临风鼓舞着浓密的鬃毛。当街凄清,只剩热浪在耳边如奔雷似鼓乐,踊跃佣兵。斜阳误入卷云深处,被紧紧包裹了无法挣脱。
天翳翳兮街空空,人独立兮影朦胧,强者对质兮猗嗟昌,这一笔微凉,又将装入知之先生的宝箱。
仇人见面的场景步生莲无意领会,可他的双腿像灌了黄泥似的沉重,不忍离去。
“天下人都在找你,我便替天下人除掉你!”
“当年闯我烈火教,奉上你的头来!”
两人各说各话,诡异的目光交错纠结。步生莲暗自盘算着:神爪手现身费城,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出去。倒不如和这连城前辈做笔交易。
他步履生姿,尽显礼节,走上前恭敬道:“前辈……”
“不好啦,不得了啊!老爷,快…”还是那个侍女,跌跌撞撞破门而出,被门槛绊了一跤,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抓住连城雄的下裳,另一手攥着青色绣帕,拼命往他手边送。“小姐不回来了,和那男子去了齐国!”
绣帕上娟娟字迹清晰可见,道是位窈窕女子,端庄正气。绢帕上用朱砂写着,“羡兮,其鸣鸳鸯戏汀渚;愿兮,青山甫田满春风。子之思怀,士之安邦,国之泰定,宜其室族。螽斯振振,子孙满堂。女也不孝,家翁何逑?无伤,珍重。”
这是笼中金丝雀邂逅了清风啊,展翅翱翔的缘分又怎能斩断?步生莲看到连城老者脸上的悲悯,更多来于自身所经历的风霜。
“今日之约,我记下了。你杀我爱妻,我灭你教徒。改日一决生死!”沧桑岁月瑟动着他的衣裳,那马仿佛能看懂世道,一声绝鸣长嘶,马蹄如铁奔腾而来,四匹马如同气势磅礴的一条军队,载着连城雄与泪眼凄楚的小丫头,飞起尘土向远处奔腾。
府邸的门再次打开,老头仍要清扫门前的尘土,擦拭支柱与牌匾,倏忽间门又紧闭了。
斜阳挣脱云层的束缚,余光照亮这条凄清的街巷,孩童笔法一般的白化石仍待在墙上,斜阳又卷入云层,流动的云好似风中波动着的她的手帕,步生莲拾起来抚摸它轻柔的手感,轻轻藏于怀中。
他还未及脱于感伤之境,回身便迎上神爪手的招式。“前辈?”
血从步生莲的嘴角溢出,白衣在颠沛中蒙上灰沉,若不是遇到臧红妹,他怎么能逃出神爪手的毒手。
何无畏一早就告诫过他,烈火教如今对整个江湖都萌生敌意;隐没在土壤深层的遗孤,含恨怒视着高处巍峨的城镇。他们眼中跳动翻滚的烈焰,恶狠狠地燃烧这困住他们躯壳的浑土,他们急着要重见天日,江湖的危机就快来临了。
他已然被擒,正望见不远处现出臧红妹的身影。“她是知之先生的人,你若动了我,整个江湖都会倾巢而来。”这不是威胁,他好心的告诫说,“我去打发她走。”
神爪手绝不会信他,肉包子打狗,吃饱了还要反咬一口。绝不该信。
臧红妹朝他们走来,一开口便响彻长街。“步生莲,我还当看花了眼,你也来这般苟且偷生的小国吗?”
她个子矮小,眼睛和下巴常放在头顶,以便抬起自己的身价。习惯性的在步生莲身边负手转悠着,又看向一旁的黑衣客,“有些日子没见了,你的牙口还挺好。他是你的新朋友?”
神爪手并不抬头,他漠然的目光从不关注狭隘之事。步生莲努力维持镇定,嘴角的血擦在白色衣袖上,攥在手中隐藏起来。“不会啊,我碰巧游历到此,还有消息请你帮我带给雁步风。”
“呵!跟我还这般外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找雁步风啊!”
步生莲面露难色,“他有麻烦了,我却帮不上忙,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帮他。”
臧红妹急了,似是只下锅的活鱼,乱扔乱跳的喊叫,“啥?他怎么了!”
“是这样,”步生莲尽量向远处漫步,随性而自然,“他被宣城官府盯上了。”又见红妹不屑的撇嘴,“你别小瞧官府,这次派来的可是天下第一女捕快。你想啊,天下第一,是怎样的绝代风华,妩媚生风。哎呀,雁步风要是一个没把持住栽了进去……”
“别说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狐狸精敢抢我的东西!我刚离开宣城没几日,这天下就要乱了。”
“等等!”他只迟疑一瞬,红妹已经跑出数十丈远,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借机与神爪手拉开距离,在红妹耳边悄声道:“叫他来费城,就说我找到他最想要的东西了。行了,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如同是被捉住又放生的蚂蚁,臧红妹跑得飞快,一溜烟消失的仿佛不曾出现过。
神爪手在连城府门前坐守了一夜,身子沦陷夜色中。他有太多回忆需要整理,太多资讯有待沉思,他可以闭目一夜而不觉困倦。被追杀的人无法享受最基本的睡眠,比起穷困的流民还可怜。
等到夜半幽静,费城沉睡于天地间,鸡犬归巢,风儿转凉,安静的又回归了原本的死亡之城。
神爪手站起身,背对着明月向前走,他对步生莲说自己要去流亡。“我不走,难道等着你的救兵来。”
步生莲挑眉道:“先生何出此言?”毫不迟疑的,仍是坦荡如砥。他没做过于人有恶之事,便不能忍气吞声的不做辩解。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神爪手不回头的走,似醉似疯,失魂落魄,时而狂放,时而忧邑。一手扣住纱笠,一手提空空的酒坛,朝那更阴暗处踱步。“阴谋…还不死心…我已是死了魂魄的人,怎会惧怕…呵…,于嗟娈婉兮…悲天悯人,于嗟侠士兮,铁血…丹心;谗佞不除,日夜颠倒;日夜颠倒…清扬婉兮,亡魂可安?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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