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行

　　番外之子于归——闻人晞番外
　　我们家自那位惊才绝艳的先祖开始，似乎就中了一个诅咒，那样一个七窍玲珑的人偏偏爱上据说单纯的有些傻气的先祖母，然而两人最终却未能白头偕老，先祖守着她的坟头近四十年最终含笑而逝。自那以后，每一代闻人家的人都会遇到命定的爱，但却都没能相守到白头，大约是见过父母之间心意相通的亲密，所以对这种感情总有种向往，以致一代一代闻人家的人都前赴后继，最终却换的心碎不已。世人传闻清风明月楼背后的家族有残酷的继承制度，然而闻人家确实是子嗣不丰，竟连先祖草拟的挑选继承人的遗命都没有用上过。
　　而父亲终于也没能摆脱，我从小就知道母亲的身体不好，泰半的时间她躺在病床上喝着许许多多的药，但母亲总会柔柔地笑着揽着我与我讲她家乡的故事，说我有一双很像她的眼睛。
　　我见过曾祖父、祖母以及父亲眼里化不开的愁，但我也见过父亲看向母亲时眼里光华，我曾想若是我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种境地吧，直到我见到她。
　　母亲的身体在杏林谷阮芣苢谷主的调理下略微有些好转，我也跟着父亲母亲常年呆在杏林谷，但是看着父亲眉梢眼角私下露出的些微的哀愁还有阮谷主皱着眉头揪胡子的样子，我知道母亲的病大约不会好了。但我在母亲面前还是要努力做出开心毫不知情的样子，父亲也未曾发现异样，而一个小丫头却在看了我之后对我道：“你想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吧，哭完拿冷帕子敷会儿眼睛，谁也看不出来。”彼时她四岁，我九岁。
　　我早就知道阮谷主这个奇怪的小徒弟，明明是个女孩子，非要扮成男孩子的样子，甚至父亲竟然也破例有意无意地替她隐瞒，我想她活得大约很辛苦吧。明明是比我还小的小豆丁，每天都泡在书堆和药堆里，熏得身上没有奶香却常年有一股药草的清香，这样勤奋苦读竟连脸颊上也没剩几两肉。我自小就被夸早慧聪颖，但比起她来竟还有些自愧不如。
　　母亲终于还是没能看到我满十岁，父亲一夜之间就沉默了许多，我没有哭，我是闻人家的少主，是清风明月楼的继承人，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儿子。我挺直了脊背，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过怯。杏林谷中有许多偏僻的地方，我常一个人偷偷甩开青龙他们，她却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正斟酌着要开个玩笑，一阵清幽的药香袭来，小丫头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软软的头发刚刚到我的胸口。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她却软软糯糯地轻声道：“阿晞，别憋着，你哭吧，只要你记得，婶婶就一直在你心里。”
　　琼蚌晞曜以莹珠。母亲的名字意为珍珠，父亲于是给她取了小字为莹珠，而我恰恰出生在破晓之时，母亲也常常搂着我轻轻呢喃，阿晞……我没有推开这个小丫头，不过是因为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发红的眼圈。
　　父亲已渐渐不爱再下明月峰，而我渐渐接管楼里的一些事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了小丫头的身世，烧了那张薄薄的纸，我却犹豫了起来，清风明月楼在江湖上势力不小，为了稳住朝廷，先祖在创立之初就严令不得参与皇家事，不得参与任何夺嫡势力。我猜测她应该是不知道的，却也从来不问，而她若问我又该怎么回答？我也开始有意地除掉一些不利于她的证据，甚至故意制造迷雾混淆她的身世。而其他时间我也多了一项爱好，那就是逗她发火，那时候，她格外有生气，像那个年纪的小姑娘。
　　养育她长大的阮谷主身体也益发的不好了，那一日他却忽然有了些精神，将我叫进他的药庐，他在书桌上铺了一张白纸，迟迟没有下笔。
　　“阮谷主，身体可好些了？”
　　“闻人小子，你来了，你说给子归取个什么字合适呢。”阮谷主笑眯眯地摸着自己银白的胡子道。
　　“可她如今才九岁，为何不等她及笄……”我惊诧地抬起头看着面色红润的老爷子，他却摆摆手，从书桌后转过来，面色慈爱地上下打量着我，道：“我自己的身体心里当然有数，这么多年活也活够了，只是小徒子归如今年幼，她又……生性倔强，我想将她托付与你。”
　　饶是这些年我已经练得喜怒不行于色，却也还是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虽我已到情窦初开的年纪，那个才九岁的小丫头片子，天天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脾气又坏，谁会看上她……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些年你也能撑起清风明月楼了，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希望你能照拂于她。”我愣了一下，原来不是要将她许配……阮谷主目光深深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我不自在地支吾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如就叫宜和。”
　　阮谷主抚须微笑，点头道：“好啊。她从小就个性独立，即便是我也不好替她做主，若你们日后真能修成正果，莫忘了坟头告知小老儿。”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慌的很，竟有隐隐的喜悦，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就匆匆离开了杏林谷。
　　三日后，阮谷主过世，我急急地往杏林谷赶，暗恨自己明明知道他已有不妥，却还离开这么远，她素日与阮谷主亲如真爷孙，不知她会如何难受。
　　杏林谷中已经是一片缟素，内谷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我跑到她的院子里，竟见她倒在地上，旁边倒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酒坛，闻味道却是一坛二十年的桃花酿。
　　“阮子归，你疯了吗？你才多大，喝这么多酒，不要命了！”我真的有些生气，气她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我没疯，我今年二十五岁，不，再加上这九年，我三十四岁了。你知不知道？”她已经醉得有些迷茫，满脸都是讽刺地笑容。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根本不属于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待在了这个鬼地方！我要回家，我想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来自21世纪，我来自中国，我来自一个跟这里根本不是一个时间线上的地方！我想我爸爸妈妈，管这里他妈的什么规矩，我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成为这里的人，我讨厌这里的封建！愚昧！阶级！我蔑视这些三从四德！男尊女卑！我看不上这里落后的技术！思想！如果可以，我想现在立刻、马上离开！你听明白了没有！你满意了没有！”她已经满脸都是泪水，连声音都开始歇斯底里。我听得懂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又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就那么讨厌这里，没有什么让你留恋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我唯一留恋，让我温暖的人已经走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她从未这样颓废过，而我的心也越来越冷，就像沉入了谷底。
　　最终我还是点了她的睡穴，她这一夜都睡得很不安稳，我守着她一夜也想了一夜，却依旧心乱如麻。清晨对上她睁开的双眼，我下意识地想要逃，她却揉了揉眉心，面色平静地道：“你来了，这么早，也不枉师傅那么喜欢你，去灵堂看看师傅吧。”说实话，我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却也在那一刻，决定了一件事。
　　父亲，我想，我终于也步了闻人家的后尘，我想要成全她。
　　彼时，她九岁，我十四岁。
　　接下来的这些年，天南海北，上山下海，只要我听说哪里有过神迹就去以各种手段得到那些传说有法力的物件，有时机关险恶，得到的异常艰难。可我总会撑着一口气，青龙他们会送我去杏林谷，并不是因为相信她一定能救我，而是，即便救不了，我也想看到她最后一眼。但她却每次都把我拉了回来，看到她为我担心忙碌的样子，我竟还有些欢喜，这大约是她也治不好的病了吧。
　　我看着她行事越来越沉稳，看着她救下十七，一步一步修整杏林谷，看着她成为永嘉公子、长宜县主，看着她成为整个杏林谷的依靠，看着她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看着她越来越美丽、聪颖，让人几乎挪不开眼……我其实还想告诉她，她的身边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她。
　　可惜我什么也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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