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蝶记

　　……
　　三月天，山地晚来起风，帐篷里放了小盆炭火起暖，文房四宝一概不见，倒是唯一的梨木平头案上置着尚未推演完的沙盘。
　　我将视线落在眼前正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摇椅上抠着脚皮，只着了件中衣的秃头大汉，忽觉帐篷里有一股诡异的寂静。
　　“小白，眼光不错嘛！小丫头长得很标致呀！”秃头大汉将抠出来的脚皮随手一弹。
　　小白？才两个时辰，已经混得这么熟了？我斜眼瞧了瞧白寂无，把我卖得很欢快嘛。
　　白寂无微微颔首，算是回答。
　　“朝廷没人了么，连六扇门也派来剿匪啦？看这娇滴滴的小妮子，居然也敢来做奸细，小白啊，你也忒不怜香惜玉了。”
　　“甄王说得是，只是将她留在六扇门，反倒落了把柄，不如带在身边。”白寂无突然握紧了我的手，我微微一愣，不用演得这么认真吧？
　　“想不到你虽看起来不解风情，却也是个痴情种么。”秃头大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嗤笑一声，“不过看这姑娘的性子，倒是容易着你的道儿。”
　　我皱了皱眉，看样子白寂无倒像是故意把我当作把柄露出来换取甄王的信任，擦，默默地就被推出去做炮灰了啊！白寂无真是坑我坑上瘾了……
　　“甄王见笑了，痴情的可是我，他只有不解风情的份。”我淡笑地迎上他的目光。
　　甄王大笑，“小妮子这性子我喜欢！哈哈！”他转而又叹了口气，“为朝廷那帮狗贼做事，可惜了！”秃头半合着眼，却掩不住眼缝里流转着的精光。
　　哼，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套话了么。
　　既然白寂无要我实话实说，想必之前已同此人对过话，且依许老头之前所说，这帮土匪每每在朝廷派兵前收手，靠地形远遁，必定早已在官衙中安插了内应，如今他这般似真似假的感慨，不过是探探底罢了。为今之计，只能先配合着白寂无，搞清楚这帮人到底什么来头，有何目的。
　　“在其位，谋其事，没甚麽好可惜的。”
　　“哦？听姑娘的语气，似乎不怎么情愿。”
　　秃头话说得不紧不慢，像是随意聊天，却反倒令人心慌。真不知白寂无同他说了甚麽，两人看起来竟这般熟稔。
　　“宦海沉浮，非我所愿，平生所求，唯一人尔。”——想不到我这一生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秃头似乎早料到我的回答，未有怀疑。这话倒也没甚麽好挑剔的，特别适合一般的适龄待嫁女子讲出来。
　　“既然如此，何不就地便将你二人的婚事办了，近日寨里的弟兄也闷得慌，正好借此大家伙热闹一番。”
　　我闻言微愣，白寂无却仍不动声色，秃头笑得甚是爽快，连带着摇椅都被颤得咯吱响。
　　看来这老秃头仍心下存疑。
　　丫的，这内奸还没当成就把自己赔出去了，这太大义了不是我的风格呀！我这么一个有原则的女子，绝不容许被人轻易决定自己的婚事，何况这原本就是唱的一出狗血戏，还演得没完没了了！
　　随即，我挣开了白寂无的手上前一步，义正言辞道，“婚期什么时候！”
　　白寂无：“……”
　　秃头被我吓愣了：“……呃，五日后？”
　　我拧了拧眉，这么早，来不及练练武功变得瘦些好穿嫁衣呀！
　　秃头突然扬起三个手指头：“三、三日！就这么定了！”
　　我：“……”
　　白寂无：“……”
　　我朝白寂无看了一眼，挑了挑眉：这可是你自己挖的坑。
　　白寂无很诚实：失手，挖大了。
　　我看着白寂无至始至终一副翩翩然遗世独立的模样，怎么觉着，这坑挖得刚刚好啊……
　　秃头以为我俩正眉来眼去，啧了啧，施然道：“剿匪的事，周旋两下得了，派几个人装装样子把朝廷的人打发了，老是这么来闹一闹，忒烦！还有方才说的事，小白，你可别转头忘了。”
　　白寂无点点头，“甄王放心。”

　　我跟在白寂无身后出了帐篷，帐前两位佩刀的壮汉正在等候，见我们出来，一前一后地领着我们在寨子里绕。
　　夕阳西下，远山一处浓云掩着绯色的霞光，映着大地万物都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若不是早知道这是个土匪窝，此刻恍然间还以为是隐居山间的一处小村落。
　　走着走着，忽闻四周有阵阵饭香传来，伴随着木头的清香被晚间的山风吹荡到我的鼻尖，风情万种地撩拨着我的五脏庙。我望了望旁边一言不发埋头走路的三人，咽了咽口水，继续跟着他们绕路。
　　“寨中简陋，请两位将就，告辞。”壮汉将我们送到一处悬空架起，离地约莫一丈半高的木屋前，稍微交代下便欲离开，白寂无上前几步同他们耳语了什么，我自顾自先进去瞧瞧屋里有无什么吃食。
　　“你到底应允了那秃头甚麽，把他骗得对你这般信任。”
　　白寂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啃桌上的山梨，这里的山梨汁多肉鲜，咬起来的声音脆脆的，特别带劲。
　　白寂无看了我一眼，走到我旁边坐下，倒了杯水，却没回我，反问道：“你觉着这寨子有甚麽不对劲？”
　　我低头琢磨了会，将在牢房遇见司马浔香的事同他说了。
　　“若是普通的山匪，对官衙不满顶多凑堆时不时闹上一闹，绑架朝廷命官的女儿，这事大了能往谋反上说，做土匪同寻常百姓一样，不过混口饭吃，还不至于和朝廷这般作对。”我边说边朝他那边挪了挪，镇定自若地将手上沾到的梨汁擦在他的衣袖上。
　　白寂无看了看我的衣袖，又看了看我，那意思：你怎么不擦自己身上。
　　我弯了弯眉眼，独个乐。
　　“方才那两人带路时，我看了眼山寨的布局。”
　　我收了笑，端起他倒的水，“有何异样？”
　　“很散乱。”
　　我点点头，又不是排兵作战，散乱很正常。
　　“什什伍伍，布如列星，却始终不离中轴过远。”
　　我顿住正要往嘴边送的水，又听他道：“若非偶然，此种布局应是利用山势而灵活作战的一种战法，以分兵破并力，敌至散之，敌疲而聚，杀获殆尽，适用于野战。”
　　“照你这么一说，这帮土匪，极有可能是屯兵？”太平盛世，屯兵还能干嘛，造反啊！
　　话说当朝天子上位之初就被自个的小叔子以睡相不雅为由起兵造反了，结实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打击，在位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地打压各地藩王，且打压手段层出不穷，着实不易。如今四十有余，还未立皇储，生怕自己还没挂就因皇位之争把儿子搞死了。但要说到造反，我估摸着，最有理由造反的，就是他的嫡长子了，人家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名分都没一个，老子又这么健硕，不仅要积极锻炼不死在老子前头，又要跟手足兄弟勾心斗角争那把椅子，压力忒大，心里实在没底啊！
　　“原来只有三分疑虑，后我用话试探，表明可助其借兵。”
　　“那秃头怎么说！”
　　“他言这帮匪类多流民，只求安饱，无事不战，不可用。于是便应了。加上你所说的囚禁司马兴之女一事，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我眉头深锁，沉吟了会，道：“可是他怎会信你？！”还让你当军师。
　　门外忽然有人叩门，白寂无道了一声进。
　　方才其中一位壮汉端了饭菜过来，“军师慢用。”
　　“多谢。”
　　我瞄了眼菜色，顿时眼前一亮。艾篙团，野苋炒蒜泥，一盘切碎的烤肉，还有一壶酒，很有山间风味。
　　“哦对了”，壮汉收住正欲往外走的脚步，“近日弟兄打了几头鹿，晚上围火畅饮，军师千万来喝一杯。”
　　白寂无颔首。

　　“这年头，土匪都这么有礼貌么。”我用手捻了块烤肉丢嘴里，又灌了杯酒，烈酒虽糙，就着七八分熟的烤肉饮却是无比美味。
　　“女子都能做淫贼，土匪有礼貌，也不算甚麽奇事。”白寂无说得云淡风轻。
　　我将肉里的骨头狠狠地嚼碎，真想有一天能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地对他说一句：拔剑吧！然后把他揍得再也风流倜傥不起来，下手的轻重程度可参考彼时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以及我是否已见异思迁。
　　“你还没回答我呢！”
　　白寂无啜了口酒，“嗯，我思来想去，也就长得比较帅这个原因了。”
　　我嘴里的烤肉登时掉到了地上。

　　亥时约莫三刻，白寂无受邀去同他们拼酒，我跟他商量之后，决定偷溜去牢房放许安回去送信。
　　临走前，我回首朝他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你酒量，还行吧？”跟一群以打群架为生的人喝酒，十几二十坛的，只是热个场子罢？
　　见他点点头，我便走了。

　　天已大黑，我一路摸索着按白寂无指示的方位寻去。好在多数人都拼酒去了，要避开剩下的守卫并不难。
　　牢房建在靠近山壁的地方，笼统只有一条进路，周围都是灌木，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牢房前点了两盏火把，火光涌动下，隐约可见有两个人的身影。
　　我心下纳闷，只有两个守卫？会不会太敷衍啊……
　　我本欲直接一点冲过去劈晕他们，却正巧瞧见山间星星点点的火光，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还好缓了一步。
　　那火光所在的地方，是望风的据点，高高架起的木塔，日夜轮守，山寨的各个角落无疑都在那群守卫的眼皮底下。
　　我扎起头发，紧了紧腰带，望着远处紧闭的牢门，心道：许胖子，可别让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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