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竹林

　　这期间，我和大专同学们有过一次短暂的聚会。
　　酒吧每个月给两天假期，干够半个月我申请了一天的休假和林夕一起去拜会拜会老伙计。班长老聂早早在那儿等我，好久不见，我给老聂一个热情的拥抱：“还没死呢。”
　　老聂呵呵一笑：“不能！”
　　我问：“其他人呢？”
　　老聂叹了口气：“自从你走之后，SY动漫公司一蹶不振，同学们走的走散的散，好多人回家去，损兵折将已过大半。”我也感到惋惜：“这边呢，还有几个人？”老聂如数家珍：“肖潇、洋子、神雕大鹏，加上我，就剩下四个男生了，还有几个女生，在别家动漫公司。竹子，你呢？现在怎样？”我有些难以启齿：“实不相瞒，我早就没干动漫了，做那个养不活人，现在在酒吧做服务员。”
　　老聂为我感到不值：“想当年你是学校里的希望之星，大家都指望跟着你干一番事业，在动漫界闯出个名堂。做服务员糟践了，埋没将才。”碰到痛处，我心里惶惶不是滋味儿：“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信誓旦旦要自己创建工作室，打自己品牌搞原创，现在看起来是多么不着边际的荒唐想法。”老聂说：“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搞动画搞得连我们自己都难糊口，你还俩人，难为你了。”我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
　　神雕大鹏在饭店订好包间，我们聚在饭桌上边吃边聊。三杯酒下肚，酒劲上涌，大大咧咧地拍肖潇的背：“潇潇洒洒，你家里又不缺钱，富二代一个，咋还甘愿耗在这儿受苦呢。”肖潇呵呵一笑不作声。
　　洋子说：“竹，其实今天这顿饭不仅仅是同学重聚宴，也是为肖潇送行的，肖潇也要潇潇洒洒走了。”
　　“是么。”我有些伤感：“在无锡也就认识你们几个，走光了连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觉得像没了娘家人。”
　　老聂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坐坐，四个人一起租住的两居室，几张床一摆就没多余的地方了。这几个爷们好像是在比赛看谁最邋遢。虽然神雕大鹏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但是屋子里乱的程度还是挑战了我的容忍底线。垃圾遍地无从下脚，桌子上、床上全是杂乱无章的凌乱景象。老聂请我们坐，我摇摇头说算了，不是我客气，是压根儿没有放屁股的地儿啊。
　　后来我们老师也来过一次，我没有去参加那次聚会，因为胆怯和羞耻，若是让老师知道我抛弃动漫在酒吧工作的话，他一定失望透顶。我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选择了弯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将来我可能会后悔，但眼下摆在面前的现实让我别无选择。
　　我蹬着单车到KTV上班，在白天和黑夜里穿梭在城市之间，为了面包为了生活面无表情地奔波游走，沿途一切掠过的风景无心观赏，我只是个毫不相关的匆匆过客。
　　……
　　后宫经理姓刘，和海儿五百年前同祖同宗，更巧的是刘经理也是湖南人。刘海波当过兵，对老乡的情感尤其注重，很快和经理打成一片，私底下称兄道弟。我对一些事情感到诧异：“刘海儿，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是广东的，跟酒吧王主管是老乡么？怎么这会儿又变成湖南人了？”刘海波神秘莫测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你就不懂了吧，老乡是最好和陌生人建立信任关系的方法。我们初来后宫，必须要有一个坚实有力的靠山。”
　　我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骗刘经理的。”刘海波摆手：“也不是，我是正儿八经的湖南人，根正苗红童叟不欺。”我觉得不可思议：“你的广东话明明讲的那么好。”刘海儿一语点破：“我服役于广州军区。”
　　刘经理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容易亲近。他纵横夜场多年，深谙其道。磨练出不温不火的性格，很会揣摩心思察言观色。遇事稳重冷静，总是一副淡定的资深模样，让人觉得心安。他讲课培训从来不借助任何资料，出口成章信手拈来。待人接物颇有修养，在领导面前不失气度。学过企业管理，专业对口，学识满腹。他不刻意张扬施威，却令人肃然起敬。
　　我跟刘海儿说自己拜服刘经理有真才实学，跟着他能学不少东西，刘海儿却说：“在夜场里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闯荡夜场多年，城府肯定深不可测。”
　　培训期间晚上不用上班，空出来时间正好陪女友。我请女友吃大餐，她很高兴，大餐不过是二十八元每位的自助火锅，这地儿还是我办理暂住证时无意中发现的。林夕说要吃回本钱，海鲜鸡腿儿可劲儿造，还叫了饮料啤酒。到头撑得我们坐立难安，于是决定步行回家消消食儿。绕过修地铁的作业区，机械声轰隆隆轰隆隆。我们来到明亮的大街上，无锡的夜晚还是很美的。
　　我指着每一条街道教她认路，哪一条通向我之前上班的酒吧街，哪里的站台可以坐到回家的公交车。林夕抱着我的胳膊，依偎在我的身上，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说：“我才懒得记路呢。”我说：“亏我教的这么认真，你一点儿也不上心。不熟悉一些主要的路，迷路了怎么办。”林夕毫无顾虑：“不是还有你吗。”
　　不是还有我吗……
　　是我把你宠坏了。
　　我搂着女友的肩仰望那些与星光争辉灯火熠熠的摩天大楼，说：“早晚我们会从一室一厅的破民房里搬出来，住在这上面，找一面墙全是玻璃的房子做卧室，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嗯！”
　　“早晚有一天，我会带你去西餐厅吃牛排，不用在意菜单上的标价。”
　　“好！”
　　“等我挣的钱有我们现在两个人加起来这么多的时候，你就不要上班了，天天在家玩，没事带你逛商场。”
　　“好嘞！”
　　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高档餐厅和令我自惭形秽望而却步的华丽商场，成为我心里的阴霾和必须逾越征服的目标。记得有一次突然下雨，我慌乱间跑进一家商业广场。当拖泥带水的鞋子踩在光滑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时，我永远也忘不了广场里售货员那种惊恐厌恶的表情：天呐！这个脏兮兮的玩意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污点被定格在雍容华贵的白色宣纸上，进退维谷。我这种不修边幅的穿着打扮，身上再无半点奢侈点缀之物，进商场往往遭人白眼，售货员都懒得搭理你。还不如不进，反正也买不起，眼瘾没过倒讨了一肚子没趣。
　　我试着在这座城市扎根、生长，力争上游。挣扎着活出个人样来，让这个那个瞧得起，让需要自己呵护的人过的更好。如此简单，如此艰难……
　　我不断地把四处乱跑的林夕拉回来：“你怎么对什么好像都很好奇，又不是关几十年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林夕撅起嘴：“开心嘛，你好久都没陪人家逛街了。”我有些愧疚：“之前太忙，又没时间。”林夕说：“你的意思是以后就有时间陪我逛街了吗？”我笑了笑了，林夕扑过来又抱又亲。我赶紧把这疯子推开，被大马路上这么多人看着怪怪的。
　　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接下来的路无可畏惧。我被巨大工作的压力压得透不过气，发过无名火，也抑郁过。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工作透支着我的身体，饮食作息失去规律。最窘迫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钱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张整数。我并不是想炫耀我多么能干，只是想感谢那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和我共同患难相濡以沫的人。要是没有你，放不下过分依赖我的你，我很可能撑不下去。
　　在这场面包与爱情角逐的战役里，我们赢了。
　　这胜利的代价是多么沉重，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和同学们分道扬镳，独自一人连滚带爬蹒跚在泥泞之中。躯壳已遍体鳞伤，好在灵魂足够顽强。看着同学们一批一批阵亡脱逃，我还在坚持。或许我的变通是明智的，使我成功地留下来。有时候我会想我究竟赢得了什么，赢得了肤浅物质层面上面包的奖励么？
　　我发现我开始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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