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余光

　　再没有工作的心情，我穿上外衣就跑到小花园里去堆雪人，刚堆好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就见文昱奕搬着一个家用型的烧烤架出来，随即拐进别墅，又提出一大袋食物。

　　我呆滞地看着他热火朝天地忙活，进进出出，手上的雪水凝结成一层冰渣也没意识到要拍掉，好半天才想起来问他，“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文昱奕熟练地支起烧烤架，“你早上还在睡懒觉的时候。”

　　我被他的话给噎住，想不出该说什么回敬他，嘟起嘴转身闷声闷气地继续对雪人，不一会儿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堆好了，我捡起草地里黑色的石子在雪人胖胖的肚子上拼出一个“奕”字。

　　一道阴影打在雪人身上，我仰起头看见文昱奕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眉眼笑得弯弯，“我有这么难看吗？”

　　我勾起嘴角，笑出一对梨涡，大声说：“难看死了。”

　　文昱奕把雪人浑圆的脸蛋上凸起的碎冰拂去，“常言道，心慈则貌美，反之必是貌丑则心恶了，所以——”他故意拖长尾音，“心恶的人是不会和旁人分享他买来的烧烤炉和食物的。”

　　“哎，别呀，”我慌忙站起拉住文昱奕的手，“大叔，一看你就知道你心地善良玉树临风，就别和小的斤斤计较啦。”

　　文昱奕面无表情地挑起两条浓眉，用下巴点一点雪人肚皮上的“奕”字。

　　我连忙把那个“奕”字抠掉，说：“上面什么也没有！”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手，像个撒娇的孩子，“大叔——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文昱奕忍俊不禁，“你还叫上瘾了。”

　　“大哥——”我嬉皮笑脸。

　　文昱奕咳了咳，不为所动。

　　我深吸一口气，娇嗲着声音，“好哥哥？”

　　文昱奕弯起指头敲在我的脑门儿上，“我今早去超市买了热狗、丸子、牛肉、羊肉、鸡排和一整条罗非鱼，”满意地听到我咽口水的声音后接着说，“你该怎么感谢我？”

　　我想也不想直接说：“肉偿。”

　　文昱奕：“……”

　　我：“……”

　　真心希望现在立刻天崩地裂火山爆发，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一条地缝把自己没有装脑子的头塞进去。说什么“肉偿”呀，就算有这样的想法，起码也要说个文艺点的词嘛，比如“以身相许”之类的。

　　我冲到放食物的袋子边，把一样样的食物拿出来，为自己的无知打圆场，“呐呐，等会儿你烤出来的食物能够满足我的胃的话，我明天就做一顿更加丰盛的大餐报偿你。”

　　文昱奕说：“你等下再把肉放在架子上，我还没放木炭呢。”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对于烧烤格外的驾轻就熟，刷一次调料翻一次烧烤串，肉被烤得透亮，吱吱地冒油，香气很快就像充满氢气的气球飞了起来，四下飘散开。

　　“你好厉害。”我崇拜地眨巴星星眼，不忘擦去嘴角流下的哈喇子，“我以前也烤过鱼，当时还觉得是世间美味。可现在和你的一比，真是不值一提呢，单单凭香味都被耍下十条街了。”

　　“读书的时候，学校组织过BBQ，我还得过奖呢。”文昱奕自豪地说，“不过多亏有好的调料，它们功不可没。”

　　香味愈来愈浓厚，连邻居家的小狗都忍不住从狗窝里钻出来，隔着绿篱冲着我们又吐舌头又摇尾巴的，一脸馋嘴模样。

　　我的胳膊肘支在绿篱上，笑嘻嘻地逗着小狗，“你想吃吗想吃吗？我偏不给你吃！”

　　“你真是坏死了。”文昱奕往羊肉串上刷了一层黄橙橙的蜂蜜，“小心它生气了来咬你。”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怕呢，它有咬我的闲工夫肯定先跑去抢肉吃。”

　　就像我小时候去抢别人家小孩手中的零食，都是先举着一块砖头把那些小孩给吓跑，然后折回去把他们掉在地上的零食捡起来，吹一吹就可以吃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所以我的免疫力一向倍儿棒。

　　文昱奕把一串烤好的羊肉串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马上咬下一口肉，耳边听到文昱奕喊了一声“小心烫！”，整个口腔都被热气灼得麻木了，一下子把肉吐在手心上。

　　“你呀你呀。”文昱奕无奈地摇着头，“张开嘴，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起泡了没。”

　　我疼得眼泪哗哗地流，听话地张大嘴巴。

　　“呀，真的红了。”文昱奕皱起眉头，“我帮你吹吹。”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帮我吹，就感到一阵凉风顺着火辣辣的舌尖灌进我的嘴巴里，平地一声雷，我的脸哗啦一下子红得彻底。

　　这种动作，未免太暧昧了吧？

　　我用最快的速度移开脸，一把把吐在手上的羊肉扔回嘴里，大口大口地吞咽，口齿不清地说：“嗯嗯，味道不错，好吃好吃。”

　　文昱奕伸手揉一揉我的脑袋，对上我的目光满是宠溺温柔的意味。

　　我呆滞两秒，忽然大喊一声，“你的手上全是调料！你故意整我的是吧？”气得用手去擦头发，刚擦了两下子又意识到这只手前一刻还捏着一块羊肉，忍不住泪流满面仰天哀嚎。

　　文昱奕笑得直不起身子。

　　为了报复文昱奕，他每每烤好一串肉都被我用最快的速度抢去，大快朵颐地吃下肚子，每吃一口不忘声情并茂地嚷嚷一句：“啊——好香！”

　　文昱奕哭笑不得，“拜托，给我这个悲催的苦工留一串吧，我可一口肉都没有吃到呢。”

　　我龇牙一笑，嘴里塞了一堆可口的肉，“你们西方人不是都宣扬什么绅士风度嘛，给女士烤肉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文昱奕撂下正在烤的鸡排，双手叉腰，故意气喘吁吁地抹一把汗，“绅士风度那种东西在肚子空空如也的情况下是发挥不出来的。”

　　我无赖地反驳，“烤肉是不需要绅士风度的，只用记得翻烤串刷调料就好了。”

　　文昱奕虚张声势地上前抢我手中的牛肉串，“给我一串！”

　　我把烤串藏在身后，咯咯地笑，“不给不给就不给！”

　　文昱奕睁大眼睛，“给不给？”

　　我大口地咬下一块肥嫩流油的牛肉衔在唇齿之间，发音不准地说：“这些我都要吃的，有本事你来抢啊。”

　　文昱奕突然俯身上来，不过他的手掌不是对准我握住的肉串，而是我的腰。我感觉到腰间被他一带，眼中只余下他好看的脸，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覆上我的。

　　唇齿之间的肉很轻而易举地被他抢走了。

　　文昱奕把牛肉在嘴里咀嚼三下，然后喉结上下移动，牛肉被他咽下肚子，面不改色地评价，“味道果然很好，难怪你舍不得给我。”

　　在极大的震惊过后，我许久才从口中吐出一句话，“那肉我咬过了。”

　　“我知道。”文昱奕坦然地说，“所以挺好嚼的。”

　　我觉得脸颊忽冷忽热的，明明是大冬天吧，可怎么就有种置身于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错觉呢？就像一盆暖炉罩在我的脑袋上，我快要窒息了。

　　文昱奕一本正经地问我，“还吃独食吗？”

　　我立即把一串香气与热气共存的丸子递到他的嘴边，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大人请品尝，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文昱奕满意地笑了，咬下一颗大肉丸。

　　接下来文昱奕继续烤肉，我老老实实地站在他的旁边，拿着油乎乎的烤肉串，他一张开嘴巴我马上用最快的速度把肉放到他的嘴边。

　　文昱奕一边吃一边愉快地哼着歌，表情别提多享受了，活该我像个小仆人似的，望着手中香喷喷的肉，连一口都不敢吃。

　　“知道有肉不能吃的感受了吧？”文昱奕恶劣地问我。

　　“知道了。”我欲哭无泪地嘟起嘴。

　　“想吃吗？”文昱奕抿着唇笑。

　　“想吃想吃！”我忙不迭地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啊——”文昱奕张开嘴巴。

　　我以为他允许我可以啃肉了，没想到还是要伺候他吃，扁扁嘴把一串羊肉串摆在他的嘴边，文昱奕咬下一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我嘴里。

　　又是这招。

　　我的大脑瞬间停止运转，想也不想就把羊肉吞了下去。

　　“你的食道真厉害，那么大的一块羊肉也下得去。”文昱奕忍不住赞叹，突然他惊慌失措地瞪圆眼睛，“你怎么流鼻血了？！”

　　“什么？”我呐呐地问，感觉一股热流顺着人中滑到我的嘴唇上，用手背擦了擦，竟然看到一片猩红。

　　文昱奕赶紧抽出一张餐巾纸帮我擦拭。

　　靠！我在心里痛骂一声不争气的自己，不就是被亲了两下子，被嘴对嘴喂了一回，居然流鼻血了！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热气！是热气！”我不忘为自己找说辞。

　　“不对呀，”文昱奕数了数垃圾篓里扔掉的竹签，“我吃了三串，那剩下的四串是你吃的。才四串你就能热气得流鼻血？”

　　我梗着脖子说：“不给我体虚啊？”

　　文昱奕纳罕地问：“上火流鼻血是体质虚导致的吗？”

　　我眼睛一转，“或许是你记错了呢，你只吃了一串，剩下的六串都是我吃的。”似乎吃六串就流鼻血也说不过去。

　　“这样啊，”文昱奕说，“那你就快点进去，泡一杯凉茶降降火。”

　　我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能苦哈哈地回别墅里面泡凉茶喝，然后文昱奕再也不让我碰烤肉了，可怜我烤鱼还没有吃到呢。

　　文昱奕一边热火朝天地烤肉一边热火朝天地啃肉，完全无视坐在石阶上惨兮兮地喝凉茶的我，真是“神仙洞府好逍遥，不似人间岁月销”。

　　等到把所有食物都烤完的时候，文昱奕很没品地在我旁边坐下，忘乎所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眼馋得我恨不得把舌头给吃了。

　　“我饿……”我像株地里黄的小白菜，晃荡着文昱奕的衣袖，“昱奕，我饿……”

　　“可你上火了呀。”文昱奕天真无邪地瞧着我。

　　我强压下揍他一顿的冲动，讨好地摇晃着手中盛凉茶的水杯，“我不都喝凉茶降火了嘛。”弱弱地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串，一串就好啦。”

　　“不行，不行，”文昱奕像教书先生似的摇头晃脑，“吃六串烤肉就流鼻血，体内的火气才喝一杯凉茶是压不下去的。”

　　“你到底想怎样啊？”我气愤不已。

　　“乖，继续喝茶降火哈。”文昱奕笑眯眯地帮我顺毛。

　　“好啦！”我大吼一声，甩开他的手，“不是体虚不是上火不是吃太多烤肉才流鼻血的，我承认了还不行嘛！”

　　“承认什么？”文昱奕得寸进尺。

　　“啊——”我把脸埋进手掌止不住地哀嚎，怎么可以承认我是受不了他的美色和亲密接触导致鼻血横流啊。

　　“好啦，不逗你了。”文昱奕憋笑憋得很艰难，把一半烤鱼递给我。

　　“呜呜呜。”我泪流满面，为了吃烤鱼我真实太辛苦太心酸了。

　　文昱奕把剩下的烤肉消灭干净，擦擦手就回别墅拿了一大袋东西出来。

　　“这次又是什么东西？”我含糊地问。

　　“烟花和鞭炮。”文昱奕把袋子放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把一挂红灿灿的鞭炮取了出来，“昨天买的，本来想凌晨的时候放，结果俩人都睡着了。”

　　我吃惊地望着他，“我昨天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拿着另一袋东西？”

　　文昱奕一脸理所当然，“你只顾去看贵妃鸡和西湖醋鱼了，哪里还会注意到其他？烤酥皮饼的时间不都调错了吗？”

　　我恶狠狠地把最后一口烤鱼咽进喉咙，这个男人不提我的窘事会死啊。

　　文昱奕点燃鞭炮的引信，三秒过后震耳欲聋的劈啪声铺天盖地而来，他跑到我的身边，二话不说用温暖的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有些愕然地看向文昱奕，可他的目光只盯在纷飞的红纸和席卷的烟雾上，眼睛被鞭炮的火光照得耀眼，嘴角裂开最大最兴奋的笑容。

　　世界很安静，很温柔。

　　鞭炮放完，我笑着和文昱奕说：“我小时候特别爱从放完的鞭炮里找出没有燃过的小炮，有时候那些漏网之鱼足足一大把，我两只手都捧不完。我就捧着这些小炮到水塘边上，在冰上挖一个小洞，站得远远的，把点燃的小炮扔进去，嘭，炸上来一条鱼，再扔，嘭，又炸上来一条鱼。”我一边说一边比划，神气十足。

　　那是我冬天开荤的途径之一。

　　文昱奕说兴致勃勃地：“你这个玩法很有意思啊，明天我们也去找一个水塘玩玩。”

　　“可别！”我说，“那时候是我年纪小不懂事，那些被我炸上来的鱼都是小鱼苗，要留着等到春天长大呢。再说我们两个大人，被发现了挨罚钱的。”

　　“你以前没被发现过吗？”文昱奕取出一筒烟花放在地上。

　　“当然被发现过啦，不过我小时候脸皮厚，跑得又快，水塘的管理员都抓不住我！”我得意洋洋地说。

　　“或者我们可以在小花园里挖个水池，你之前不是说想在这儿养鱼吗？”文昱奕往旁边指了指，“你说在那儿要挖个坑蓄水养鱼。”

　　“拜托！”我啼笑皆非，难为我不知道何年何月说过的话让他记到现在，“辛辛苦苦养几条鱼，难道就是为了到冬天用鞭炮炸它们吗？亏你想得出来。”

　　文昱奕把烟花在特定的位置摆好，这样只用引燃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剩下的都会接二连三地被点燃。

　　一朵连着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像波光粼粼的水银，以最快的速度直冲云霄，撞在黑色的帷幕上，破碎之后顺着看不见的管道向四面八方奔流，它停驻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可是它的美丽是无可取缔的。

　　小花园里素白色的积雪开始融化，夜风逐渐变得寒冷，我蜷曲起身子，把被冻住的手指放在唇边，哈出一口朦胧的雾气。

　　文昱奕坐在我的旁边，默不作声地解开他黑色的风衣的扣子，扯着半边衣服，把我牢牢地裹在他的风衣里头。

　　风里萦绕薄荷香，大理石台阶沁透出一丝丝的凉意，文昱奕的怀抱很温暖，他的瞳孔映着不同颜色的光泽，灿然如同熠熠生辉的宝石。

　　我把脸轻轻地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米色的羊绒毛衣蹭得我有些痒，长长的睫毛拂过他的衣领，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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