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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重逢
这一年冬天，我交了个朋友，同我一般年纪，姓裴名元庆，来自外乡，力气大得很，长的也是虎头虎脑。第一次见他，他是来给他姐姐抓药的，他姐姐初来长安水土不服生了腹泻之症，看过好几个大夫都不见好，听说我名气响就过来了，这话说的我心花怒放。治好后，他便也常常来找我玩，手上抗着两个铜锤，耍给我看的时候很认真的样子，虎虎生威。
有一天，他同我说，今日在御花园他遇到个很讨厌的人，处处同他作对，还说那人名叫宇文成龙，是奸相的次子，问我听没听说过，当时我正在阳光下挑选药材，抬起头看着他，茫然片刻才点点头，说道：“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
那天，裴元庆同我说了好长时候二哥的坏话，比如他是如何将我二哥当着圣上的面扔进湖里的，还说可惜那湖水不够冷，否则冻死他，又说我二哥装模作样的本事天下第一，我听的时候笑个不停。
他还说自己练功很认真，每天都要练好几个时辰，我说，那你好好练，或许有一天能超过天宝将军，他看着我，认真点点头，同我说，“我裴元庆将来一定要是天下第一。”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后来没多久裴元庆就奉旨跟着宇文成龙出长安去攻打瓦岗。临行前，他和我说，有空一定再回长安来找我玩，只是可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在前线背弃朝廷投了瓦岗。
我很理解他，以我二哥那种品性，要在他手下做事，真是会生不如死的。
日子不咸不淡，过的飞快，转眼就进了腊月，我也就十八岁，生辰那天，我从院子梧树下挖出装着雪莲草的红木雕花匣子，捧在手上仔细把玩，只要有这株草在，我就还能活很久。
我发现，其实我是个很珍惜生命的人，虽然日子难熬，但我仍然觉得活着总是好的。
***
岁暮薄寒，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在除夕前将整个长安城铺成一片银白，在我这个小小药堂，有些人的病好了，而有些人永远的走了，乱世之中见惯生死，那些生离死别便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最后那天，我关上药铺，不管什么样的职业，年总是要过的。
以前收过的那些病人，康复后他们邀我去家里一起过节，总觉得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很是可怜，其实他们不知道，最让我不习惯的其实是热闹，比如瓦岗那种人山人海的热闹，才会让我手足无措。
我没有去相府找过成都哥哥，因为我知道去了也必定不能为他做什么，反而更添了他的烦恼，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虽然从前有些时候思念会特别难以忍受。
雪降，雪融，从冬至到立春，那段日子总是格外漫长，听说十八路反王已经进驻中原，早晚会攻进长安城，流言四起，城中有钱有势的都已经开始悄悄迁往东都，甚至江南，人心惶惶。
再后来又是一年惊蛰，大地回春，万物复苏，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绵延整整一日一夜，清晨天刚亮我就听见外面敲门声，出去推开门，竟看见成都哥哥站在门外，素色常服，长发束起，安安静静立在雪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面是一片白茫茫，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却突然变得格外镇定。
就这样我们在长安重逢了，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想到来找我，走过去，踮起脚尖，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将我拢进怀里，他的怀抱还和记忆中的一样，温度清冷，抬起脸看着他，轻轻的说：“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无欢，你还好么？”
“好，我很好。”
他轻轻抚着我的长发，不再说话。
以前有过的那些争执，误会顷刻间像雪一样消融了，没有一点痕迹，我很高兴他还记得我，记得我是他的妹妹，这就已经足够了。
午时，我给成都哥哥做了一顿饭，天冷岁寒，家里能用来做菜的材料很少，但还是勉强凑了几个菜，将豆干切成细条，拌上豆瓣，香菜，辣椒。将肉用料酒腌制之后切成薄皮同冬笋一起炒，最后加上几块木耳，冬菇。最后杀了鸡炖了一大锅汤，鸡肉取出来用酒腌后烧成了红烧鸡块，再放上几根辣椒，鲜香滑嫩。
房间里烧了暖炉，成都哥哥吃了几口，看着我，我莫名有些害羞，不知该说什么好。
哥哥对着我笑了笑，脱下戎装，他又和从前一样了，在我面前温和而平静，毫无杀气，他说：“无欢，你的菜越做越好了。”
我只觉得脸上一热，低着头答，“成都哥哥若是喜欢，可以常常来。”
成都哥哥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还和从前一样，“过几日雪一化，皇上就要出行去山西晋阳了，到那里之后会登上龙舟沿运河前往扬州，我很担心…”
我很诧异，睁大眼睛看着哥哥，这大业皇上莫非真的是疯了么，眼下反贼四起，晋阳唐国公也是手握重兵心怀异心，皇上竟然还要从长安眼巴巴赶去反王聚集地，原先我说罗成最不怕死是错的，原来这天下最不怕死的竟然是皇上啊。
成都哥哥神情专注看着我，可我却觉得他目光并非停留在我身上而是在想着其他事，叹了口气，明白能出这种主意让皇上远离京都自投罗网的人天下必定只有一个，我的父亲。
过了片刻，成都哥哥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白玉色药瓶，打开封盖，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我，说道：“这是父亲给皇上呈的仙丹，你看看究竟是什么，我总觉得圣上这些日子越发…”
“越发什么？”
成都哥哥默了片刻，良久才找出一个贴切词语来，“越发急躁了。”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自古帝王都喜欢研制丹药，自秦汉起便是如此，只是丹药大多是金属之物，含有剧毒，令人神智错乱。
找来一个碾磨小碗，将药丸捣碎，甄别了一番，苍天啊，这药丸之中含了水银、皂矾、芒硝，不仅如此还有银朱同合欢散。
用银针挑出一些粉末，就着阳光递给成都哥哥看，“这红色的合欢散顾名思义就是春药增加人的身体欲望，而水银和芒硝无色无味合在一起便是剧毒，可致人疯魔，哥哥可知道这药皇上服多久了？”
成都哥哥思量片刻，摇头，“我也是近日入宫才发现的，不如你跟着我一同去晋阳，找个机会也好替皇上看看。”
我有些惊讶，宫里那么多御医各个神通广大还会需要我么，可转念一想，这药既是父亲呈上去的，那宫里内外必定已经被父亲严家控制了，又怎么会有人敢说真话呢。
虽然，能同哥哥一起去晋阳，我总是高兴的，不作声静静看着他，良久才点点头，只是我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离开前，我送哥哥出门，推开门后，我忍不住说道，“哥哥，你在父亲身边，要小心啊。”
他浑身一震，低眉，探出雪一样白的手，指尖蹭了蹭我的脸，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心底一酸，后来回忆起这一天，其实那是成都哥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只是不放心我独自留在长安，所以才会将我带在身边的。
人生最大的绝望，莫过于置身一场缓慢推进的败局。爱情，或者生死，都无法勉强。成都哥哥从一开始就已经了解到这个最终结局，却还要坚持走完这一程，那又是怎样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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