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天色大亮，重新开张的风裳水佩阁里灯火辉煌，厨房里的伙计买完菜回来，热火朝天地洗着切着。歌女舞娘们早早起了身，香脂胭水尽泼入流往水阁的九曲荷塘中，初展的嫩荷叶便也沾染了一丝旖旎春光。

　　桃花树下有人调着琵琶弦，有人哀婉地唱着时新的曲子，歌声远远地飘了过来，零落成破碎的片段，翻来覆去只是一句“离别易，会逢难”、“离别易，会逢难”……

　　朱颜擎着那方浅绿帕子，口中轻轻道：“离别易，会逢难……”心中无限酸凉，又怔怔落下泪来。她身边坐着白发萧萧的吕总管，自从知道沈青如的死讯，他赶来收殓了尸身，却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温唐羽从床侧走来，柔声道：“朱姑娘……”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倒是吕总管长叹一声，缓缓道：“沈姑娘死前有你二人相伴，总比一人孤身上路好得多。唉，这姑娘一生多舛，福薄缘浅，当年她险被婆家活埋，木夫人救了她出来，却也不知是不是误了她一生？”

　　温唐羽一愣，喃喃道：“难道……真有此事？沈姑娘她……真的曾经险被婆家活埋？”

　　吕总管道：“沈姑娘原是歌伎出身，本不为夫家所容，丈夫病死后，更是……唉，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又叹了一声，原本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些，摇头道：“沈姑娘的后事，风裳水佩阁自会处理。她留下的遗物，两位若是想留个念想，尽管拣几件罢！”

　　朱颜攥紧手中帕子，心中酸楚，低低应了一声。她心中有一事实在委决不下，不由向温唐羽看了过去。温唐羽知她所想，慢慢道：“吕总管，那风影环的事……沈姑娘临死前，却托付朱姑娘将风影环带到终南山。”

　　吕总管面色不变，只道：“风影环之事此行由沈姑娘负责，我却做不了主。既然她最后交付给了朱姑娘，那便劳烦朱姑娘了。”

　　朱颜看了他一眼，又道：“沈姐姐最后那句话没说完，她到底是要我带到终南山什么地方？尽……什么？”

　　温唐羽接口道：“烬澜峰？”

　　吕总管身子一震，似乎颇为讶异，嘴唇微翕，却没说出什么。朱颜却失口惊声道：“你也知道烬澜峰？”

　　温唐羽盯着她手中那方浅绿帕子，神思慢慢游移飘渺起来，仿佛越千山涉万水，终于在七月的薄雾中落在了那一方碧色峰峦上。

　　他黯然道：“烬澜峰定然是个极美的地方。”

　　朱颜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极轻：“我不曾去过，烬澜峰……我只听师父提起过，在终南后山群峰之中，却是我派禁地，门人弟子不得擅入。”她停了片刻，转头向吕总管道：“沈姐姐为何要我将风影环带到烬澜峰？”

　　吕总管叹道：“朱姑娘，这事也委实是难为你。一来烬澜峰是贵派禁地，二来……”朱颜心中明白他未说出的话，她此行便是为夺回终南派镇派之宝风影环，却不想凭空杀出一个沈青如……她握紧手中的帕子，不禁慢慢低下头去。

　　吕总管又道：“若是朱姑娘觉得此事不可为，但说无妨。”

　　朱颜侧过头，沉思片刻，方慢慢道：“让我想想罢。”

　　吕总管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前头还有事，老夫便不打扰二位了——只是洛先生现在如何了？”

　　温唐羽朝床上看了一眼，面色凝重：“他一直昏迷不醒，我试了几种法子都不曾起效。唉，竟也没能见着沈姑娘最后一面……”

　　吕总管点了点头，走到房门口停步道：“我派人去找几位大夫来罢！”

　　他走了出去，房门一开，晨风夹杂着清新的花香吹拂了进来。朱颜双目微肿，泪痕犹在，此刻被清风一吹，才觉得胸中郁结慢慢纾缓了些。她看着榻上兀自昏迷的洛轻，低声道：“只怕不是什么病……大夫也未必有用！”

　　温唐羽喟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吕总管也是一番好意，看看也罢。只是……这风影环之事，朱姑娘意下如何？”

　　朱颜不答，起身走到窗前，闭上眼任晨风徐徐吹拂着。案上是洛轻的琴，琴边是……风影环。武林中人人欲得之而后快的风影环，江湖几大势力步步为营、争夺不休的风影环，此时又多背负上了几条人命。谢弋空、沧溟弟子、李六、沈青如……可是在这春日的清晨，阳光下的风影环看起来也不过是个亮些的粗镯子罢了。朱颜疲倦地睁开眼，手指抚过乌木琴的琴弦，渐渐延伸到金色的风影环上。闪动的金光犹如火焰，她像是被灼伤了一般，骤然缩回了手。

　　“每个人都想要风影环，它究竟有什么秘密？”

　　温唐羽慢慢摇了摇头：“我只听说风影环中隐藏着沧溟教一件极大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却没人知晓。”他从后面看去，看不到朱颜的容色，只见她长发被风吹得飘扬起来，苗条的身影裹在一袭红衣之中。只是连日辛劳，那耀眼的赤红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心中柔情忽起，轻声道：“朱姑娘，你也几日未合眼了，去歇歇罢，莫要太劳烦风影环的事。”

　　朱颜应了一声，仍是没回过头来，慢慢道：“风影环若果真是为沧溟教所有……”她说了半句却又停顿，忽而挺直了身子，快步走了出去。

　　绯色的衣角拂过案上的黑色琴弦，琴弦上躺着浑圆如满月的风影环，在清晨浅金色的日光中，熠熠闪耀。

　　那赤金色的光映入温唐羽眼中，竟有些迷离起来。他拿起这件沧溟教秘宝，指腹慢慢摩挲过环身，纵然闭上眼，他心中也能浮现出上面镌刻的文字来：身如风之影，心似净琉璃。这流传于西昆仑的文字，昔时曾有一人刻在寒金圆环上，并以奇门移形之法，将毕生功力封入环中。这金环封存了他的精魂血脉，渐渐变作赤色，从此流于江湖，却再无人能解开其中的秘密。

　　风影环触手生凉，赤金色的光晕迸裂开来，指上眉间都染上了色，又朝四周渲染开去，犹如托着一轮小小的红日。

　　温唐羽急急回头，榻上的碧琉璃也在此刻活泛泛地亮了起来，那莹莹得碧绿，衬得洛轻脸色更是雪一般白。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握住洛轻的手。指尖传来一点酸麻，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澎湃地涌了出来，又汩汩流入洛轻的掌心。

　　他阖上了眼。一瞬间赤色与碧色的光芒俱不见，却有浮世花的气息传来，浮世悲欢千情百炼的一瓢，浇灌在回忆深处的那株白海棠上。

　　那是许多年前了？那时眉儿还未出生，父亲带他去碧落谷，那里有株花开似雪的海棠，三月的风一吹，吹得他满头都是白白的花瓣。而父亲在纸上写下许多古怪的文字，一张一张烧化在海棠花前，静静立上半天。

　　碧落谷中的花真多啊！云霞般的紫藤开不完似的开着，从去年开到今天，从今年开到明年，从来也不会谢，就这么天荒地老地开了下去。可那香气却是极烈的，像是这一秒才开，下一秒就要凋谢，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一生的香气都喷薄了出来——那种方生方死、旋开旋灭的苍凉香气。

　　眉儿出生后，父亲便不再去谷中了，他也再没闻到那浓烈如颓败的紫藤香。只是有次眉儿从园子里偷偷溜回来，他又闻到了熟悉的花香。眉儿背着父亲练武，他是知道的，可是父亲竟然也默许了。那日父亲的衣衫上也染上了紫藤香气，在院中的海棠花前站了许久，尔后他第一次听说了“风影环”这个名字，也知道了环上刻的字：身如风之影，心似净琉璃。

　　“他日你若见到风影环……”父亲说了这半句，犹豫片刻，却只长长叹了口气。若是见到风影环，又要如何呢？他没见过眉儿的师父，只知道那人每年三月都会去谷中，于是三月里常有藤萝饼可吃。只是眉儿却不知道，每年的三月，除了她，父亲的身上也常有紫藤与杜若的芬芳。

　　温唐羽渐渐神思模糊起来，而香气清凉宛转，仿佛又站在了碧落谷的一地青青中。他回过头，杜若如雪，月明千里。碧沉潭幽幽生寒，水畔却多了一个白衣的人影，那人衣袂飘飞，缓缓向他走来。

　　一天星月俱沉，白衣人的琴上落满白色的杜若。他走到温唐羽身侧停下，陡然乌木琴一昂，七弦俱振，带着漫天的嘶嘶声向他撞了过去！

　　花瓣飞旋，温唐羽急转退后，足尖轻点，在柔滑的碧草上滑开丈许。白衣人却不追，黑琴又铮铮两声，琴弦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光，“哑”的一声闷响，白海棠拦腰被截作两段，过了片刻，开满花的半段树干才慢慢错开，轰然倒地。

　　“洛轻？”恍惚中他看清了白衣人的面容，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乌木琴底流出的不是乐声，而是凛冽杀意。昔时曼妙墨玉弦，今日却可作杀人利器！

　　当时彭州城的空中，是不是也有这样墨绿色的微光划过，在他们的颈间留下红痕，而后那些人便倒在了地上，就像白海棠花瞬时颓落？

　　“你……就是这样杀了杜剑冷的？”

　　白衣人的眼神冷漠却萧索，映入他眸中的月色惨淡，星光熹微。他慢慢收起琴，默然无语。

　　“为什么要杀他们？”

　　白衣人轻叹一声：“她死前要我替她报仇，否则……他们母子二人死后不得安宁。”

　　“‘她’又是谁？”

　　“玉海棠。”白衣人的唇角勾了起来，露出一抹讥诮的微笑。“四十年前，她就是死在这棵树下……”

　　温唐羽骤然攥紧右手，他掌中洛轻的手仍然冰凉，却微微动了一动。他茫然睁眼，喃喃道：“玉海棠？玉海棠？”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掌心汹涌而出，在郁郁浮世花的气息中，他终于无法自持，伏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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