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

　　七年前的一天傍晚，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来到我的梨园。
　　“我要找断弦夫人。”
　　当时他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告诉他，琴庄的饭不是好吃的，那里的庄主脾气古怪，劝他不要去。但他执意要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为了他的妹妹。”

　　男孩的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母亲临终前，握着那孩子的手说：“从今天起，你是男子汉了。答应娘，一定要照顾好妹妹。”他边哭边说：“娘放心，我发誓，一定！”从此，他带着两岁的妹妹四处流浪，两个孩子相依为命。
　　你想，两个这么小的孩子，每日以讨饭为生，将会活的多么苦！
　　每次讨来饭，他都是让妹妹先吃，宁可自己饿肚子。
　　“有妹妹，就有家。”
　　男孩如是说。

　　可忽然有一天，小妹妹不见了。
　　他拼命的找，跑遍了所有妹妹可能会去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一个相貌凶悍的老太太找到了他，说要带他去找妹妹。
　　“我知道你的妹妹在哪。”
　　“她在哪？你快告诉我!”
　　“她在我家断弦夫人那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断弦夫人看你们姐俩可怜，要收你们为义女呢。你快和我走吧。”
　　原来男孩小时候长的非常秀气，那个老太太把他当成了女孩儿。

　　当她得知他是个男孩的时候，就变了脸色。
　　“你是男孩！不行，夫人最恨男人，只喜欢女孩！我不能带你去！”
　　“求您了！带我去找妹妹吧！”
　　凶悍的老太太推开小男孩，离开了。
　　男孩心里很难过，但同时，他又有了希望，因为他毕竟知道了妹妹的下落。
　　于是他开始寻找那个叫断弦的女人，找了整整四年，终于找到了我这里。

　　“梨花婆婆，求求您，我一定要去见断弦！我一定要找到妹妹。”
　　他的眼神那样坚定，我只好领他去了琴庄。
　　男孩找到断弦，要她还他妹妹，断弦笑吟吟的把小姑娘领了出来。
　　四年过去了，那小姑娘已经长的非常漂亮了。
　　“你看，这可是你的妹妹？”
　　“没错，你快把她放了！”
　　“呵呵。”断弦娇声笑着，“笑话！她明明是我的女儿，什么时候成了你妹妹了？”
　　男孩气坏了，冲了上去，但就在他抓住妹妹的手的时候。
　　“娘，这个人是谁？他要干什么？”
　　妹妹居然挣脱了他的手，转而拉着断弦的衣袖。
　　男孩彻底惊呆了。
　　原来他的妹妹已经不认识他了。

　　“坏女人！你还我妹妹！”
　　“那怎么行？她已经是我女儿了，她不再是你妹妹了，你就当。。。她已经死了吧！”
　　男孩气急了，向断弦扑了过去。
　　却被一把剑挡住了去路。
　　原来是那个相貌凶悍的老太太。
　　“臭小子，活腻了么？夫人不杀你，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们才是不要脸！你们还我妹妹！”
　　茶婆婆扬起剑来，眼看就要落在男孩身上。

　　“等等！”
　　断弦忽然喝住她。
　　“留着这小子，也许有用。”
　　“小子，想要你的妹妹，不是不可能的，可是，你还要带着她四处流浪么？你忍心看着她忍饥挨冻，受人白眼么？在琴庄她是夫人尊贵的女儿，可以受到最好的宠爱，这样对她来说难道不是更好么？”
　　男孩大喊着：“你把妹妹还我，我不会让她再受任何苦，我向娘发过誓的！”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觉得我会白白把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还给你吗？”
　　“坏女人，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我们定个协议。”

　　断弦和男孩定下协议。
　　她要他作自己的徒弟，传授给他自己高超的武功。
　　“这武功不是白教的，练成之后，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
　　“现在你还不用知道，不过只要你能让我满意，我自然会把妹妹还给你。”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断弦冷笑一声，
　　“怎么？你要不相信的话，这个协议立刻解除，你妹妹永远是我女儿，而你。。。”她转向茶婆婆。
　　茶婆婆再次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怎么样？你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断弦，我答应你！”

　　从那一天起，男孩披星戴月的苦练武艺，断弦和茶婆婆都惊讶与他竟是个武学奇才，同时也暗自得意自己挑对了人。
　　起初的两年，他常常会偷偷从琴庄出来，到我这里。
　　帮我干活，和我聊天。可每当我问他：“你在那里怎么样？他们打不打你？”
　　他却闭口不答。后来他来梨园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每一次我见到他，就会发现他眼中热情的光芒少了几分，直至最后，完全的消失了。

　　用了五年的时间，这孩子在整个琴庄，除断弦和茶婆婆之外，再没人能打的过他。
　　于是，他开始履行协议，涉入江湖，完成断弦交给的任务。
　　最近三年，很偶尔的，他还是会到梨园来。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他再也不像小时候一样，和我叙述自己的遭遇了。只是默默的在梨花树下坐着，最多就是拿出笛子来吹上一段。
　　在他的身上，你永远看不见一丝快乐。他用自己的冷漠，去抵抗这个世界的冷漠。。。

　　梨花婆婆长叹一声：
　　除了给他疗伤，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帮上什么忙。可身上的伤口易治，心里的伤呢。
　　直到有一天，当我再度看见他时，他眼中又呈现出久违的光彩。那是九年前，那个矮小的，甚至有些孱弱的男孩子眼中呈现出来的活泼和热情。
　　而那一刻，就是他守在一个昏睡的臭丫头身边的时候。。。

　　故事讲完，老太太站起身来，抻了个大大懒腰。
　　“哎！说了这么多话，真累。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明天一早走吧，我要回去睡觉咯。”
　　“婆婆。”
　　“嗯？”
　　“那个淩儿小姐，实际上是白晔的，亲妹妹？”
　　“这还用问吗真是个傻丫头！”老太太并不回头，笑着走进屋去。

　　夜色如水，我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
　　他们是亲兄妹！原来是亲兄妹！
　　我简直想把这句话冲着大山高声喊出来，让我心里无限的喜悦在山谷中再多回荡几回。
　　我好像在一个迷宫里绕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圈，最后终于走了出去，却发现那里竟然就是起点。
　　究竟是设置这个迷宫的人脑子有问题，还是我这个偏执的在迷宫里乱撞的人脑子有问题呢。
　　只怕都有点吧。
　　我发自内心开心的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
　　坐在白晔床边的打瞌睡的我被梨花婆婆的胖手指戳醒。
　　“丫头，怎么坐在这？”
　　“嗯？您说什么？”我拿手揉着眼睛。
　　“你不是要走吗？我给你准备了路上的干粮，带上走吧。”
　　老太太煞有介事的说。
　　我笑道：“婆婆，我昨天晚上想过了，我不走了。”
　　“哎？怎么不走了呢？”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走了。”
　　梨花婆婆也笑起来。

　　“婆婆，他什么时候能醒呢？”
　　看着我忧心忡忡的神色，梨花婆婆笑道：
　　“你急什么，有我老婆子的高超医术，他想不醒都难。哎，丫头，你出来一趟。”
　　“哦。”我站起身来和老太太一起出了屋子。

　　“那个。。。我这几天要出趟远门。”
　　“出远门？！”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不许老太太我有什么事吗？”婆婆把一脸的胖肉崩了起来。
　　“不是，婆婆，你走了，他怎么办啊？”
　　“他？哪个他啊？”
　　老太太看我没好眼色的看着她，嘿嘿一笑：“哦，你说小白啊。嗨，没事儿，他不是还有你嘛。”

　　不顾我的强烈反对，梨花婆婆把每天需要给白晔煎的药、喝的次数，以及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研香等等一大堆的事情，一股脑的交代给我。
　　我的大脑还在一片混沌状态，老太太却背着一个包袱，极为潇洒的大踏步走出了梨园。

　　“哎，婆婆，您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在后面喊道。
　　梨花婆婆歪着大脑袋想了一会儿：“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什么嘛？又是那套梨花哲理。实在让人搞不懂。
　　我站在院子里，目送着老太太离开。

　　恍然间，园子中有几片梨花瓣从树上飞离。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片，不过是一阵轻风吹的吧，我并没太在意。
　　然而风没有变大，落下的花瓣却开始越来越多。
　　难道说，梨花婆婆永不凋谢的梨花的神话就要在这一天终结了么。
　　我一步步走到那片梨树中间，伸手去接住刚刚掉落下来的梨花，可不久，手里就承不下了。冰清玉洁的花瓣像水从指缝慢慢溢出。
　　抬起头，我顷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无数的梨花从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如同下着一场遮蔽天日，声势浩大而又凄美异常，干净异常的雪。
　　随着纯白花瓣在风中旋转的方向，我不知不觉也开始扬着头旋转起来。
　　渐渐分不清天与地，因为天地间全都铺满了雪白的梨花！
　　我躺倒在地上，一地落花软绵绵的。
　　就那样张着两手躺在花间，扑面而来都是花瓣，温柔的掉落脸上，身上，绛红的裙子上，空气中流淌着淡而微甜的香，世间一切纠结，在此刻都能轻而易举的迎刃而解，我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拂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阳光有些刺眼。
　　等等，那明媚的白光之中，一个人的脸庞逐渐明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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