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北风起
第三十九章北风起
腊月初八,洛京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一夜之间覆盖了朱门绣户、青瓦长街,将这座千年帝都装点成一片素白。然而这份素净之下,暗流却比往日更加汹涌。
荥阳郑氏倒台的余波,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郑贵妃被废、移居北宫佛堂的懿旨明发天下;郑氏家主、两位在朝为官的子弟被革职查办;荥阳本家的田产、商铺被官府查封清点——这一切,都像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朝堂上,气氛诡异得安静。
往日里对寒门晋升、新政推行慷慨陈词反对的世家重臣们,此刻都罕见地保持着沉默。就连一向与沈清辞针锋相对的右相王诠,在朝会上也敛眉垂目,只对户部呈上的“考成法”草案说了句“容后再议”。
散朝时,沈清辞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侧朱红宫墙被积雪衬得愈发肃穆,她的紫色官袍在雪景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独。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知道是谁,没有回头。
“沈相留步。”谢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静如常,“陛下有旨,命你我二人午后至文华殿议事。”
沈清辞停下脚步,转身。谢止已走到她身侧,玄色朝服外罩着墨狐皮大氅,眉宇间带着朝会后惯有的淡淡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如镜,映着雪光和她。
“所议何事?”她问。
“北境军务,及……巡查督粮之事。”谢止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只有两人能听清。
沈清辞心头微动。自那日梅林交谈,已过去五日。这五日里,她一面加紧完善新政草案,一面暗中调阅近两年北境军需的账目档案。那些数字看似平顺,但在几个关键节点——比如去年秋防前夕的箭矢补给、今年开春的马匹采购——总有些微妙的“损耗”与“延期”。若单独看,可归为经办不力;但若连成线,便透着一股精心计算的恶意。
“何时动身?”她问。
“腊月十五。”谢止顿了顿,“年前出发,赶在开春柔然可能犯边之前,将北境防线梳理一遍。这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最好的时机。”
腊月十五,只剩七日。沈清辞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继续向前走。雪还在下,落在他们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琅琊王氏那边,这两日异常安静。”沈清辞忽然道,“王相称病,已有三日未上朝。”
谢止目光微凝:“他在观望,也在筹谋。郑氏留下的户部侍郎、太府寺少卿两个实缺,陛下昨日已示意可由寒门或中小世家子弟补上。这是试探,也是饵。”
“王相会咬钩吗?”
“不会。”谢止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他胃口更大。他在等——等我们离京,等陛下‘病体未愈’,等一个能一举翻盘的机会。”
沈清辞侧目看他。雪光里,他的侧脸线条分明,既有世家子弟的温雅,又隐隐透出一股刀锋般的锐利。她忽然想起那日他说“清理门户”时的神情——那不是一时冲动的决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近乎悲壮的清醒。
“谢少卿,”她轻声问,“此去北境,你可有准备?”
谢止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宫道两侧的积雪反射着天光,将他眼底的情绪照得清晰:有凝重,有决断,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沈相可知,谢氏祖训第三条是什么?”他不答反问。
沈清辞微怔,摇了摇头。
“‘族誉重于山,风骨贵于命。然若山基已朽,风骨蒙尘,当舍誉正骨,以存谢氏之魂。’”谢止一字一句,声音在雪中格外清晰,“我六岁开蒙,祖父教我此训时曾说,前两句易守,后两句难为。因‘山基已朽’四字,非到倾塌之时,无人愿认。”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阙:“如今,我看到了朽痕。不只谢氏,是整个世家之林的根基,已被蛀空。若再粉饰太平,待到山倾之日,陪葬的将是大晟百年国运,是千万黎民生计。”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很快融化,像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
“所以,我有准备。”他终于看向她,目光坚定,“纵使前路刀山火海,纵使……要与半数为敌。”
沈清辞心头震颤。她一直知道谢止是清醒的,却不知他清醒至此,决绝至此。这不是简单的“弃暗投明”,而是亲手打碎自己出身的世界,再在一片废墟中,摸索着重建一点他认为值得保存的东西——比如“风骨”,比如“国运”。
这种痛苦,远比她这个从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的“破壁者”要深刻得多。
“你不会是一个人。”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承诺的重量,“新政不是要铲除所有世家,而是要打破垄断,让有才者上,无能者下。若谢氏子弟真有风骨与才干,科举之门敞开,他们照样能脱颖而出。”
谢止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那笑很淡,却仿佛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深处涌出来。
“沈清辞,”他第一次在宫道上直呼她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像一个理想主义者。”
“因为我相信制度的力量,胜过相信个人的道德。”沈清辞也微微扬起嘴角,“而谢少卿你,骨子里仍相信‘风骨’可以传承,可以重塑。”
两人对视片刻,某种无形的默契在雪中弥散开来。
“走吧,”谢止重新迈步,“文华殿的炭火,该烧好了。”
---
午后,文华殿。
殿内银炭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萧璟披着玄色龙纹常服,坐在御案后,面色虽仍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王珂太医侍立一侧,微不可察地向沈清辞点了点头——那是解药起效的信号。
“北境军务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萧璟将几本奏折推到案前,“去岁至今,柔然小股骑兵骚扰边境十七次,比前年多了近一倍。镇北将军周延屡次请求增补兵员、加固城防,但兵部、户部互相推诿,拨付的粮草军械总是不足额、不及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辞和谢止:“朕知道,这里头有世家把持运输线路、克扣倒卖的缘故。郑氏倒台,扯出了一条线,但更大的鱼还藏在深水里。此次以‘巡查督粮’为名,实为彻查北境军需弊案。朕给你们密旨,可调动北境三州的‘察事厅’暗探,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重。
沈清辞与谢止齐齐躬身:“臣领旨。”
“此外,”萧璟看向沈清辞,目光温和了些,“你的‘考成法’草案,朕已仔细读过。虽有不少细节需斟酌,但大方向是对的。朕已命翰林院誊抄,分发三省六部主官,让他们在你们离京期间‘好好议一议’。”
这是以退为进。趁他们离京,让反对派失去明确的攻击目标,同时又摆出“广纳谏言”的姿态,将矛盾暂时搁置、稀释。
“陛下圣明。”沈清辞心领神会。
“谢止,”萧璟转向他,神色复杂,“你父亲谢公,前日递了请罪折子,言家教不严,致族中有人与郑氏过往甚密,愿自罚三年俸禄,闭门思过。”
谢止垂眸:“家父忠君体国,臣代父谢陛下宽宥。”
“朕没有宽宥。”萧璟淡淡道,“朕将折子留中了。谢止,朕知道你此去的难处。但正因为难,才要你去。谢氏百年清誉,是护身符,也是枷锁。用得好,可事半功倍;用不好……”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臣明白。”谢止的声音平稳无波,“臣既领此命,便只认王法,不认亲疏。”
萧璟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去吧。腊月十五,朕在城门为你们饯行。”
走出文华殿时,雪已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漏下,将宫墙上的积雪染成淡淡的金红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行至宫门处,沈清辞忽然开口:“谢少卿可需要时间,回府安排?”
谢止望着宫门外渐次亮起的灯火,摇了摇头:“该说的,早已说过。倒是沈相,此去北境,短则两月,长则数月,尚书省的事务需交接妥当。”
“已安排好了。”沈清辞顿了顿,“只是有一事……我离京后,新政草案的审议,还需有人在中枢周旋。崔泓崔公那边,谢少卿可否代为转圜?”
崔泓是清河崔氏家主,当世大儒,虽固守礼法,但为人清正,在士林中威望极高。若能争取他的理解,哪怕只是不公开反对,对新政都将是极大的助力。
谢止了然:“崔公重‘义理’。若能从经典中为新政找到依据,或许能说动他。我离京前,会去拜会。”
“多谢。”
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两人站在暮色将临的雪地里,一时无言。远处传来隐隐的市井喧嚣,那是洛京百姓在为腊八节准备,熬粥的甜香随风飘来,与宫城的肃穆形成奇异的对比。
“沈清辞。”谢止忽然唤她。
“嗯?”
“北境苦寒,此去凶险。”他转过身,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无论查到什么,见到什么,望你……保重自身。”
沈清辞心头微暖,却也只是点了点头:“谢少卿亦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拱手一礼:“那么,腊月十五,城门见。”
“城门见。”
他转身离去,墨狐大氅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的痕。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长街的灯火与人流。
北风起了。
她仰起头,望向北方天际。那里,层云堆积如铁,预示着真正的严寒与风暴。
但她心中却异常平静。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风雪中独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