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卷三·第9章怀疑与边界
技术室的空调开得有点大,吹得人脑门发紧。
小杨缩在椅子里,裹着一件不知道哪位前辈留下的军大衣,一边喝咖啡一边盯着屏幕:“‘Y’这两天一直没上线。”
“极昼聊天室倒还在。”他敲了敲键盘,“别的ID照样聊股票、聊游戏、聊考试挂科,就是少了几个关键号。”
“YYDS。”他数着手指,“没影了。”
“Y,也没影了。”
“你这一脚踢得挺狠。”裴征靠在门框上,啃着一根面包,“人家出来见一趟面,小弟被抓,诊所被端,替死鬼躺在手术台上——下一步肯定先缩回去修栈道。”
“你以为他之前没算到‘有一天会出事’?”温止坐在一旁,屏幕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有点冷,“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或者,来得这么近。”
她手边堆着几份纸,最上面一张是“城郊地下诊所现场勘验报告”。照片上那道手背划痕,被技术员放大,一笔一画都清楚。
“暗网这条线暂时先搁一搁。”沈听澜站在小白板前,看着上面那几个红圈,“既然对方收手,我们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左肩还打着固定带,但站姿一如往常,背笔直,声音平稳:“现在我们手上的东西,比聊天室可靠。”
“地下诊所,极乐(三),手背符号。”
“远洲冷库,公益物资调拨记录。”
“边城暗河,山中窑洞账本。”
她用笔在三处之间连了一条线:“这些,是可以写进起诉书的证据。”
“聊天室截图,”她顿了顿,“目前只是开头。”
“检察院那边也这么觉得。”裴征说,“林检如果再听我们拿聊天记录当主证据,估计会当场把卷宗摔脸上。”
“她摔不了。”沈听澜说,“她会很平静地说一句‘不予起诉’。”
“那比摔脸还吓人。”裴征叹气。
“今天下午,她会来厅里开会。”沈听澜看了看表,“关于远洲。”
“你又要跟她吵?”小杨八卦。
“我们是在讨论案子。”她纠正,“不是吵架。”
“吵架只是顺带。”裴征插了一句。
沈听澜看了他一眼:“你下午闭嘴。”
裴征立刻举手:“保证。”
·
市检察院,午休时间。
公诉二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去楼下食堂了,只留了零零星星几个还在对着卷宗的。
林幼清泡了一杯速溶汤,把泡面盖子压好,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严实的小饭盒——里面是昨晚剩下的炒菜和一块煎蛋。
“林处,你今天又不下去吃?”隔壁桌的年轻检察官问。
“下面太吵。”她说。
“你这样十年,胃早坏了。”
“我的胃是在法学院熬坏的。”林幼清淡淡,“不是在你们食堂。”
那人被噎了一下,哼哼两声,不再劝。
她吃得很快,三两口解决完盒饭,洗了洗手,把碗放进抽屉,这才重新坐回桌前,把刚才中断的那份卷宗翻开。
那是省厅发过来的一份“边城暗河案阶段性总结”。
她之前已经粗看过一遍,这会儿重翻,只在几页边上做了几个小圈:
——“远洲公益基金边城某镇卫生室药物捐赠项目”
——“远洲医药物流中心出库记录与边境案发时间高度重合”
——“地下诊所样本与边城山洞样本高度同源”
再往后,是一份冷冰冰的资金流图表:一个又一个圆圈代表账户,线条代表流向,最后几笔,从某些看似正当的企业账户,绕了一圈,落到了“公益项目”的名目下。
她在其中一页下方,慢慢写下几个字:
“公益 ≠豁免权”。
笔尖停了一下,又在旁边补了一句:
“涉案可能性高,需尽快核查。”
“你又写小评语?”处长经过她桌前,看了一眼,“当心哪天卷宗被人查,你的字条先上会。”
“我写的是专业意见。”她说,“不是个人情绪。”
“那下午省厅那个协调会,你打算怎么说?”处长问。
“能说的,我都写在这上面了。”林幼清抬了抬那页,“我要的很简单——”
“第一,专案组要对‘公益物资’这一块单列线索调查。”
“第二,一旦确认存在问题,我们有权向社会发布风险提示。”
“远洲这样的大企业,越是被宣传,就越需要被监督。”
“你这话,要是被宣传部听见,”处长苦笑,“得请你去喝茶。”
“喝茶就喝。”她说,“我喝白水。”
·
下午三点半,省厅八楼小会议室。
这次的桌子比上次小一些,人却不少。除了禁毒、刑侦、药监、经侦、检察,还有宣传、□□、企业服务办的代表——名义上是“多部门联动研究涉毒舆情与企业治理问题”。
沈听澜和裴征坐在一侧,林幼清坐在对面,桌上摊着各自带来的资料。
主持会议的是政法委那位副书记,开场白简短:“最近几起案件,社会影响比较大,边城暗河、省城高档公寓案、地下诊所,媒体也已经有所报道。”
“我们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谈。”
“一,怎么继续查。”
“二,怎么跟社会说。”
他把视线扫了一圈,落在禁毒总队长身上:“你先说。”
总队长简要汇报了暗河阶段性战果,又把最近省城几条新线索挑出来——高档公寓派对、暗网聊天室、城郊地下诊所、远洲物流冷库。
“目前基本可以确认,”他总结,“极乐系列毒品,在边城和省城之间有一条完整的物流通路。”
“而这条通路的‘白道部分’,挂在远洲医药的物流和公益项目下面。”
“我们建议——”
“由禁毒、刑侦、药监、经侦组成城市段联合专案组,对远洲相关业务开展立案侦查前的全面核查。”
“同时,”他看向宣传那一侧,“在合适的时间点,由我们统一口径,对社会发布用药风险提示。”
“不能让老百姓只看到‘聪明药’广告,看不到那后面的毒。”
宣传口那边的处长皱眉:“现在媒体上关于远洲的声音,大多是正面的。”
“他们去年做的边城公益项目,是省里重点表彰的。”
“我们如果这个时候出面说‘注意风险’,舆论上非常容易被解读成‘打压企业’。”
“我们没说要点名。”林幼清开口。
几道视线不由自主转向她。
“对新型精神活性物质发出风险提示,”她说,“不必关联任何具体企业。”
“我们可以用术语:某类未知合成物、聪明药、助眠糖。”
“提醒教育系统、家长、公众注意。”
“检察机关也可以发一份通报,”她摊开手里的纸,“指出近期办理案件中发现的问题。”
“公益不等于天然安全。”
“公众有知情权。”
“那企业那边怎么想?”企业服务办的代表忍不住,“远洲那样的企业,要是看到我们这个时候连发两条风险提示,他肯定觉得是在针对他。”
“他要是良心完全过得去,”林幼清说,“就不会这么敏感。”
“如果他心里清楚自己有哪部分业务说不过去,”她停了一下,“那我们不说,别人迟早也会说。”
“就像这次地下诊所的视频——记者可以拍,我们却先避而不谈。”
宣传处长被这话堵了一下,脸上略有尴尬:“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我们的难处,是电话。”
“你们的难处,是命。”
“我不是不理解你们。”
“但有些话,我们的稿子里不能写。”
“那你们就写你们能写的。”她淡淡。
“我们写我们该写的。”
沈听澜一直没插话,直到主持人把话头抛过来:“沈队,你们专案组的意见呢?”
“我们现在需要两件东西。”她说。
“一是时间。”
“远洲这块,我们刚进去看了一圈流程,冷库、日志、调拨记录,都刚刚开始追。”
“稍微动一动,他们就收一收。”
“我们需要在他们收完之前,先把基本的证据链搭起来。”
“二,是保护。”
“谁的?”主持人问。
“案子里那些看起来没那么‘好看’的名字,”她说。
“地下诊所里那具尸体,边城山洞里那些村民,和这次高档公寓案里,那些被定义成‘不自爱’的年轻人。”
“他们的故事,如果完全被公益宣传盖过去——”
“我们做这一行的,很难心安。”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你们总不能指望媒体去保护他们。”宣传处长半开玩笑,“毕竟现在上新闻的是程总,不是那些人。”
“我没指望。”沈听澜说,“我只指望我们自己。”
她把桌上的一张图片推到会议中央,是地下诊所里那具挖眼尸体的照片——当然,已经打了马赛克处理。
“这张照片,”她说,“暂时不会上电视。”
“也不会上报纸。”
“但它会躺在案卷里。”
“将来,”她看向林幼清,“会躺在起诉书的证据目录里。”
“我们不需要所有人都看见。”
“只需要有一批人,”她的声音很平静,“在该看的时候,看见。”
林幼清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
“我们不做‘娱乐新闻’。”
“我们做的是‘案情’。”
郑铭一直坐在靠前那一排,像是从一开始就在听热闹,这时候才笑着开口:“林检说得好。”
“案情归案情,舆论归舆论。”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案子办实。”
“远洲那边,”他语气温和,“毕竟是大企业。”
“我们该查的,查。”
“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比如——”他看了一圈,“在没有充分证据之前,不要让下面的同志随意对外谈论。”
“这点我支持。”宣传口的处长忙不迭点头,“防止被有心人利用。”
“内部纪律,”郑铭说,“比外部风雨,更需要绷紧。”
他的目光在沈听澜那边略略一顿,笑意不变。
“我相信,以沈队的专业素养,”他道,“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说话之前,一般会先想一想。”沈听澜说。
“那就好。”郑铭笑笑,“那比你爸还稳一点。”
会场上有人会意地笑出声——十年前的故事,大家都略有耳闻。
沈听澜指尖在桌下轻轻一紧,又很快松开。
她只说了一句:“这次案情,比十年前那起复杂。”
“复杂在哪儿?”主持人问。
“十年前,我们主要对的是山头和河沟。”她说。
“现在,我们对的是大楼和LOGO。”
“以前,嫌疑人不会出现在新闻联播上。”
“现在,会。”
“这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事。”她平静,“所以我需要检察院、纪检、宣传和我们站在同一条线上。”
“这条线叫——”
她顿了一下,“谁也不先预设结论。”
“但谁也不替任何人挡子弹。”
会议室里,又安静了几秒。
“好。”政法委副书记最后总结,“今天就到这。”
“暗河和极乐案,接下来由专案组按既定方向推进。”
“远洲那边,我们会在党委会上再研究。”
“媒体口径,”他看向宣传,“先按‘不点名、不放松’的原则。”
“检察院那边,”他看向林幼清,“按证据走。”
“如果将来案子真走到了起诉阶段——”
“你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
会后,走廊。
人一拨拨散开,有人站在窗边抽烟,有人急着赶下一场会。
林幼清夹着那叠资料,从沈听澜身旁经过。
“林检。”沈听澜叫住她。
她停了一下:“嗯?”
“谢谢你刚才那句话。”她说。
林幼清微微挑眉:“哪句?”
“‘公益不等于豁免权’。”
“那是事实。”她说,“不是态度。”
“态度呢?”
“态度是——”她略略笑了一下,“你把你的案子办好。”
“轮到我们这边的时候。”
“我把我们该说的话,说好。”
沈听澜点点头:“那就各司其职。”
“分工合作。”林幼清说。
“边界清楚。”
她说完,转身往楼梯那头走去。
沈听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边界这个词,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落在某个特定的位置——
边城那条山路的边界,山洞的边界,强行钓鱼的边界,媒体能说的话的边界,还有——
她自己做为警察和人的边界。
“你想什么呢?”裴征从另一边晃过来,“这么出神。”
“在想,”她说,“这次我们能不能不踩太多别人划的线。”
“这话要是让上面听见。”他笑,“得请你去喝茶。”
“请就请。”她说。
“我喝白水。”
楼道外的光线有点暗,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透进来的那一点天光。
风从楼顶的通风口吹下来,带着一股消毒水和咖啡混合的味道——和地下诊所里的完全不同,却同样让人不太舒服。
她伸手,在口袋里摸了一下那张早就被她折得皱巴巴的纸。纸上那两个字迹潦草的签名,在她指尖下轻轻碾了一下。
郑铭。
十年前,他签过一份“夜间提审”的申请。
十年后,他在会议室里,温和地谈“纪律”和“方式方法”。
“暗河不是直线。”她在心里说。
“但总归有个源头。”
那一头,也许就在自己身后的这栋楼里。
也许在几公里外,那块亮着蓝色LOGO的大楼里。
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那个漩涡的边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