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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年级第一。
陈芯无数次在年级榜、表彰名单里看见过这个普通的名字,沈东。
她喜欢认识厉害的人,当交个朋友。也可以说,她曾在那种人身上尝过甜头。
水往下流,人向上走。
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
升小学那年的聚餐饭局前,她妈妈总是很紧张。
催着她爸爸花掉整整一个月工资买好酒,包装袋折一点,她就皱眉责怪他没把酒放好位置,放在餐桌上就不会折。中秋节、端午节、春节,她都会给陈芯买漂亮的衣服。有时翻箱倒柜,把之前向文翔妈妈随手给她买的那件掏出来,即使小了,也硬生生把陈芯挤进去。
“妈妈,不舒服。我后背痒。”
“忍一会啊,芯儿。等吃完饭,一回家就换掉。”
等饭后洗澡时,她才发现女儿后背已经红肿一片。衣服放太久,穿起来会过敏。
她既心疼又无奈,用清水冲洗孩子的脊背。
丈夫在饭局上为了姐夫高兴,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人一杯又一杯,回家后在沙发上倒头就睡,酒气熏天。
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值不值得。
就为了一个户口,为了一个好小学?
女人口气中带着哀愁,淡淡问:“芯儿,你喜欢龙湖小学吗?”
龙湖小学是这个区最好的学校,姐姐家的两套房子都是学区房。
身边的同事说,上了龙湖小学,相当于半只脚踏进八中了啊。
陈芯天真烂漫,手玩着水:“喜欢啊。”
“为什么喜欢呢?”
女人关了水,掏出浴巾,把奶乎乎的孩子裹成粽子。
“我想上八中。”
六岁的陈芯记住了大人闲聊时说的话,眼神坚定。
“上八中就有出息。我要考清华。”
孩子的稚气,更莫名让女人觉得现实残酷。
女人轻推孩子的脑门:“小姑娘,清华多难考,你知道么?到时候你不要哭鼻子哦。”
“妈妈,我长大了。”小陈芯把脸埋进浅绿色的浴巾里,眼睛圆鼓鼓,“大人是不会哭鼻子的。”
狭窄的浴室里,女人愣了片刻。
然后把孩子抱在怀里,晃悠着进了房间,故作轻松:“换衣服咯。”
她没有告诉那个小孩,长大后,人还是会哭鼻子的。
而且眼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只是小孩的眼泪大多流给别人看,大人的眼泪总藏起来,自己吞。
去龙湖小学的第一天,妈妈一早就给她换好校服。
从家去学校要坐一小时的公交车,妈妈买了煎饼作早餐,小陈芯提着煎饼紧靠着穿着灰白工作套装的妈妈,在早高峰的车上晃啊晃。
公交车经过跨江大桥,她透过车窗,看见平阔的江面,眉开眼笑,激动回头:“妈妈,是大海!新学校在海边吗?”周围的乘客闻声扭头看她,陈芯有点不好意思。
“傻不傻,那是江。”
她目不转睛盯着远方:“哦,江。”
“好看吗?”
“嗯,好看。”
“以后每天上学,都能看到。”
“真好。”陈芯笑嘻嘻,握住妈妈垂在身侧的手,“妈妈,上小学真好。”
其实她也觉得坐一小时的公交车很辛苦,人挤人很不舒服,想吐。
但她知道,妈妈为了她能到龙湖小学上学付出的一切,一定更辛苦。
她八点上课,妈妈六点就起床,六点四十就拉着她出门。送完她,还要再搭车去单位。
桥走完,江面被甩在车尾,再看不到。
陈芯心想,我不能辜负妈妈,我要努力。一定要努力。
陈芯以前以为姨妈家是顶富裕的了。开得起豪车,向文翔用得起最新款的ipad。
进了龙湖小学,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生活是那么平庸无趣。
一个班里有四十个向文翔。
他们假期去的地方是日本、韩国、澳大利亚。
他们上金牌培训班,认识同一个名师,有另一份机密资料。
那时陈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个性很好,为人大方。
在陈芯苦恼读不好英语时,把自己包里的mp3递给她。
里面有外教课的老师从英国带回来的慢速英语磁带。
“听几遍就会说了。”
“送我么?”
“昂,送你。mp3也送你。我早就不喜欢这个款式了。跟我妈说我弄丢了就行。”
变化大概是从那里开始的吧。
只要结识阔绰的、不计较的、闪闪发光的人,他们的一点赏赐,就足够喂饱陈芯。
后来,她在八中认识李斯文。
他们一起自习,隔得很远。他把培训班的资料分享给她,压中期末考的两道大题。
她第一次考进年级前十。李斯文是第一。
陈芯偶尔也会想,这样是不是不好。可是,她并没有做什么伤人的事情,既然他们有多余的,为什么不能给她借一点力?况且,她也付出了很多。
小学的时候,要陪着公主,穿了新裙子要夸真漂亮,换了新鞋要说好高级。
跟李斯文一起,她要听他无关紧要的烦恼,要在他自我怀疑时给予他百分百的鼓励与信任。就算他时而不经意说漏嘴,你连这个都没有吗,你房间没地方摆望远镜吗,她也不能表现出沮丧或生气。
不是啊,李斯文,你说的那种望远镜,我根本没有钱买。
期末考那天。
其貌不扬,举止粗鲁的男人身后跟着清秀内敛、如雪宁静的男孩。
“沈东,东西拿齐没有?”
陈芯本来在电梯间前边走边背古诗词,听到沈东的名字,惊诧抬头。
少年垂着头,跟她擦肩而过。
“你们学校每天都有人搞卫生吧?真干净啊。”
男人手摸过栏杆,没有什么格调。
沈东一言不发,陈芯没有心思再背下去,目送他消失在拐角。
从小学到初中,年级第一总是李斯文那种人。
得天独厚,轻松自傲。
终于有一次,守住那个位置的人变成沈东。姓名平庸的沈东。跟她一样的沈东。
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同类。
陈芯看沈东,就像天鹅群里的一只丑小鸭看另一只稍微美一点的丑小鸭——
“嘿,伙计。你已经长出白色羽毛了。我想,你很快会成为天鹅的。”
“真的吗?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我也是。我们都等得太辛苦了,是吧?”
“......”
她在脑海里脑补出西方童话书中会有的的对白。
出神了很久。感觉洁白的羽毛自两臂缓慢生长、延伸、肆意.......
/
陈芯看着面前额前湿润,眼睛亮晶晶的沈东,轻柔地说:“沈东,遇见你真的很高兴。”
少年勾唇:“你说的是在今天,还是指在明德?”
“在.......人生吧?”
陈芯跟着他打趣,说出的却是心里话。
我们都曾在少年时代遇到一个特别的人。
TA教会我们顽强,教会我们前行,教会我们一切都有可能。
即使交集不多,你也能他光鲜的履历中汲取养分,一路向上看。
很多个在竞赛班崩溃的时刻,陈芯靠着记忆里,沈东埋头一本又一本刷着练习册的模样,重整过旗鼓。也许以后她跟沈东都会改变,但那一帧记忆画面会永远留在她的世界,像一口氧气,告诉她,还能再撑一撑。
“李斯文呢,还回来么?”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他。你们不是对手吗?”
沈东笑着:“可能这是久敌成友吧。谁知道呢?”
“他不回来了。李斯文要去美国。”
“不参加高考?”
“嗯,不参加。”
原来李斯文还是李斯文。就算失败,他还是有无数地方可以兴致盎然地奔赴。
沈东若有所思,点点头。
“对了,你借给我们的笔记帮忙很大。”
沈东想起那本秦一扬的笔记,同时想起的还有他骑着李斯文的山地车穿梭在城市的那个温热傍晚,想起那时的自由跟某种虚假而短暂的优越。
现在回忆,真是恍若隔世。
“陈芯,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秦一扬。”
他坦白。
女孩不可置信,眼睛瞥着他。
跟聪明人说话,向来说半截就足够。
趁她消化这一消息,沈东静静说:“我们以后都见不到李斯文了,是吧?”
语气清澈干脆又苦涩眷恋。
不过,抬眸看他,沈东脸上依旧带着笑。一闪,退回课室一角。
就像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只不过是谁的梦呓。
陈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明德校门的。
等她意识过来,已经走出很远。
吵嚷喧闹的街巷中,她终于回过神。
李斯文得意又欠揍的笑容明晃晃在她脑海里,像卡碟的录播机,重复却跳不出这帧。
这是她考上清华后,第一次觉得难过。
/
蒋飞整整一周半没有回学校。
他家在明德中学附近的高级住宅区。
进了小区,往左拐,沿着洁净的柏油路一直走一直走是管理森严的别墅区。
向右拐,则是一栋栋高层住宅。
他们住在19楼,是大平层。
蒋付在明德校园里对着写满数学题的黑板托腮苦恼时,蒋飞就呆坐在寂静的卧室,盯着墙面上球星詹姆斯的照片。
“青少年网球赛,你不要参加了。”
出院的那天,妈妈板着脸告知他。向来好脾气的妈妈第一次如此强势。
“为什么?”他不甘。
“你保证过的,不会弄伤自己。”
“网球是运动,只要属于竞技运动,不可能没有受伤的风险。”
“你知道伤到头是什么概念吗?”
奔波一整天,也许整夜没有合眼的妈妈眼圈下青紫,疲态尽显。
“蒋飞,医生说了,这次算你好运。再偏一寸——”女人哽咽片刻,极快扭过头,看车外飞驰的景象,故作冷淡说:“再偏一点,就不是晕倒而已。”
在病床上睡得足够久,蒋飞反而是一家人中精气神最好的一个。
他固执说:“你不让也没用。我已经练了这么久,不可能放弃。”
“......”
可当他下午背着球包,准备进入训练场地的时候,却被拦住。
网球场有张新鲜面孔,大概是新生。蒋飞看几眼,就知道他技术不错。回球有力漂亮。
拦住他的就是原先的教练。
“怎么了么?”
“你已经不是队里的人了,蒋飞。你不能进来,我们在专训。”
“不是队里的人?”蒋飞心一沉,疑惑又气氛,“什么意思?”
“你的家长不同意你继续参加网球训练。”
他横眉怒骂:“他们不同意关我屁事。”
蒋飞总是温和谦逊,除了偶尔打出很烂很烂的球,他基本没有说过难听的话。
教练瞥他一眼:“你应该多多休息。”
“我要比赛。”
“你的伤......”
“我要比赛!你听不懂么?”蒋飞试图推开教练,却被狠狠拦截在外。他气得把包摔在地上,里面装着他昂贵的网球拍。面前那黝黑的年轻男子还是冷着脸,不退让。蒋飞低头看包。心想以前,拍子上一个小划痕他都要心疼很久。
他在抗议。
抗议的方式就是,不打网球,他就不去学校。
妈妈表现得包容且平淡:“好啊。正好养养身子。你什么时候想去了再去吧。”
后来他说不让他打网球他就不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蒋付回来偷偷端着饭碗溜进他屋内,看他吃的狼吞虎咽,问他这是何苦。
“你不懂。”
咀嚼间,空气中弥漫着米饭香。
“我真的喜欢比赛。”
蒋付坐在他的床上,手里摸着他床头的公仔。是他们小时候在迪士尼买的,一人一个。
他是米老鼠,她则是米妮。已经有年岁的痕迹,洗得褪了色。
她笑问:“原来你喜欢的是比赛?那打网球干什么?我天天都可以跟你比赛啊,吃饭比赛怎么样?”她顺势指碗,变相阻止他“绝食”抗议。
“网球是我打得最好的球类。”蒋飞的神情沉着冷静,“在竞技比赛中,取胜不是所有,我喜欢在比赛中体会到自己的力量,知道我有天赋我有能力。这很重要,蒋付。这对我很重要。”
蒋付浅笑,有点哀愁,低头看木地板的光泽。
“难怪你说我不懂。”
“嗯?”男孩扒拉着饭,很快见底,漫不经心。
“我没有天赋吧。”
少年一愣,有些抱歉:“你不是会唱歌吗?”
蒋付摇摇头:“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唱成我这样。”
男孩握着碗,不知所措。
蒋付拍拍他的肩膀:“把碗拿出去吧。”
“我不去,万一被妈发现我.......”
“你以为这碗饭是谁帮你留的?”她起身,“换个持久点的抗议方式吧。”
“蒋付。”男孩叫住她,“你说,妈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打球?她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至不至于?”
蒋付没回答,只是淡淡凝视他一眼。悠长且幽深。
让人无话可说。
蒋飞不会知道其他人知道的一些事实。
他的受伤,根本不是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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