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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关怀
周一早晨的教室,弥漫着周末过后的慵懒气息。
沈叙从后门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江寻已经坐在座位上了——这是最近的新变化。自从逆向测试开始,江寻每天早上醒来后,似乎对“要去学校见沈叙”这件事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坚持。他甚至会在备忘录里自己加上一句:“如果醒来时不确定该去哪,就去教室,沈叙会在那里。”
此刻,江寻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指微微屈伸,像在练习什么复杂的动作。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浅色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看什么呢?”沈叙放下书包。
江寻抬起头,眼神从空茫迅速聚焦。“我的手指。”他诚实地说,“它们会自己动。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我不记得学过的动作。”
沈叙心里一紧,表面却保持平静:“比如?”
江寻伸出手,五指张开,然后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和顺序快速屈伸——食指、无名指、小指、中指、拇指,循环往复。那动作流畅得不像初学者,节奏里甚至有种近乎音乐的韵律感。
“这个,”江寻看着自己的手,眉头微蹙,“我在卫生间洗手时发现的。像是……练习过很多次。”
沈叙认出了那个动作——那是某种记忆训练的手指操,他在一篇关于认知科学的论文里见过类似的描述。用于增强神经通路连接,提高信息处理速度。
“可能是以前的习惯。”沈叙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有些人会无意识地做这种动作。”
“以前。”江寻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味一个陌生的概念,“沈叙,我的‘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沈叙看着江寻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悲伤,只有纯粹的好奇——那种想要理解自己存在本质的渴望。
“我不确定。”沈叙最终诚实地回答,“但我知道的是,无论以前怎样,现在的你正在一点点重新认识自己。这就够了。”
江寻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他重新看向自己的手,手指恢复了静止,安静地搁在桌面上。
早自习铃响前,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沈叙注意到几个平时几乎不和他们交流的同学,今天进门时都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那不是偶然的视线接触,而是明确的、带着目的的注视。
他的警惕心立刻拉响了警报。
第一节是数学课。赵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沈叙一边记笔记,一边用余光观察周围。坐在左前方两排的女生李悦,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回头看了江寻三次。右后方的体育委员张浩,也有两次看似无意地朝这边转头。
江寻浑然不觉。他专注地听着课,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步骤,笔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那种纯粹的专注让人不忍打扰。
下课铃响,赵老师刚宣布下课,几个同学就围了过来。
最先开口的是学习委员周婷婷——一个平时永远戴着厚厚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生。她拿着笔记本,脸上挂着过于灿烂的笑容。
“江寻同学,你这道题听懂了吗?”她指着黑板上还没擦掉的最后一道题,“我有点不太明白辅助线该怎么画。”
江寻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有人主动找他说话。他看了看题目,又看了看周婷婷,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
“辅助线……”他轻声重复,然后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到刚才记的那一页,“是连接PC和Q点,然后作垂线。”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准确。周婷婷凑过来看他的笔记,惊叹道:“哇,你的笔记好整齐!比老师的板书还清楚!”
她的夸奖太用力了,像是排练过的话剧台词。沈叙冷眼看着,没有插话。
紧接着,张浩也走了过来,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江寻的椅背上:“江寻,听说你上次体育课羽毛球打得不错?这周末我们几个男生约了去体育馆打球,一起来呗?”
江寻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不习惯陌生人的肢体接触。沈叙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是紧张的表现。
“我……”江寻看向沈叙,眼神里带着求助。
不等沈叙开口,又有两个人加入了“关怀”的队伍。一个是平时沉默寡言的男生陈伟,另一个是文艺委员孙薇薇。小小的课桌旁突然围了五个人,江寻被包围在中间,像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
“江寻,我们几个组了个学习小组。”孙薇薇的声音甜得发腻,“周末在图书馆一起写作业,互相辅导。你要不要加入?”
“对啊对啊。”陈伟推了推眼镜,“你数学这么好,可以教教我们。”
“而且我们还会准备零食!”周婷婷补充道,“奶茶、蛋糕,随便吃!”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得诡异。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开始朝这边看,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江寻从来不是班级的焦点,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太不寻常了。
江寻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轮流看着每一张笑脸,眼神里的茫然越来越深。沈叙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手指紧紧攥着笔,指节泛白。
“抱歉。”
沈叙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所有的目光转向他。
“江寻周末已经有安排了。”沈叙站起身,平静地挡住江寻面前的一部分视线,“而且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谢谢你们的好意。”
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周婷婷的笑容僵在脸上:“可是……大家一起学习不是很好吗?”
“是啊。”张浩收回搭在椅背上的手,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江寻也需要多交朋友吧?”
“他需要什么,他自己清楚。”沈叙的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锐利起来,“如果他感兴趣,会自己提出来的。对吧,江寻?”
江寻看着沈叙,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用力点头:“对。”
短暂的沉默。围着的五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种眼神很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但沈叙捕捉到了。那不是同学间普通的交流,更像是在确认某种指令。
“好吧。”孙薇薇最先恢复笑容,虽然那笑容已经变得勉强,“那下次有机会再说。江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们哦!”
他们像潮水一样退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沈叙注意到,周婷婷回到座位后立刻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打字。张浩则走到教室后门,朝走廊里做了个极细微的点头动作。
有人在走廊里观察。沈叙的脊背一阵发凉。
整个上午,这种“关怀”以各种形式持续着。课间操时,两个平时从没和江寻说过话的女生“不小心”把球踢到他脚边,然后热情地邀请他一起玩。午饭时,三个男生“刚好”坐到了他们旁边的桌子,大声讨论着周末的密室逃脱计划,并不断朝江寻投来邀请的目光。
每一次,沈叙都替江寻婉拒了。每一次拒绝后,那些人的反应都如出一辙——短暂的僵硬,迅速的调整,然后带着过于完美的笑容离开。
江寻变得越来越沉默。到下午第一节课时,他已经完全缩进了自己的保护壳里,整堂课低着头,连老师的提问都没有抬头看。
“江寻。”下课铃响后,沈叙轻声叫他,“还好吗?”
江寻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沈叙从未见过的疲惫。“他们……”他艰难地寻找词汇,“他们的笑容……不对。”
“哪里不对?”
“太整齐了。”江寻低声说,“嘴角的弧度,眼睛眯起的程度,还有声音的起伏……都一样。就像……就像所有人都照着同一张说明书在笑。”
这个观察精准得令人心惊。沈叙看着江寻苍白的脸,突然意识到,也许江寻对“虚假”的感知比任何人都敏锐——因为他的世界每天都被重置,他对真实的渴望让他对那些精心设计的表演有着本能的排斥。
“你说得对。”沈叙承认,“他们不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
“那为什么?”江寻困惑地问,“为什么要假装?”
沈叙沉默了几秒。他不能说出全部的猜测——不能说这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社交实验,不能说这些人可能是被安排来测试江寻反应的“演员”。至少现在还不能。
“有些人,”他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解释,“会因为各种原因接近别人。不一定是出于真心,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
“可能是老师让他们多关心你。”沈叙半真半假地说,“也可能是……有人想观察你在社交场合的反应。”
江寻的瞳孔微微收缩:“观察我?像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沈叙感到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
“不管是什么,”他握住江寻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很凉,“我会保护你。你不必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不必见任何你不想见的人。”
江寻低头看着沈叙握住自己的手,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王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朝江寻招了招手:“江寻,来一下办公室。”
全班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沈叙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陪你。”他立刻起身。
王老师推了推眼镜:“沈叙同学,我只是找江寻谈点事,你不用……”
“我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目前的监护人授权的联系人。”沈叙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果有什么事,我应该在场。”
王老师看着沈叙,眼神复杂。几秒钟的僵持后,她叹了口气:“好吧,你也来。”
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和粉笔灰的味道。几个老师在批改作业,看到他们进来,都投来了微妙的目光。沈叙注意到,英语张老师也在,她抬起头看了江寻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假装继续工作。
“坐。”王老师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把椅子。
江寻坐下时姿势僵硬,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沈叙坐在他旁边,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江寻啊,”王老师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老师们都注意到,你这段时间……嗯,比较内向。不太和同学交流。”
江寻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今天有几个同学反映,他们想邀请你参加活动,你都拒绝了。”王老师继续说,“老师理解你可能需要时间适应,但高中生活不仅是学习,社交也是很重要的部分。你说呢?”
“王老师,”沈叙接过话头,“江寻的情况比较特殊,他需要循序渐进。突然把他推到人多的场合,反而会适得其反。”
王老师的目光转向沈叙:“沈叙同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江寻也需要学会独立社交,不能总是依赖你一个人。”
“他现在就在学习。”沈叙冷静地说,“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而且,如果那些同学真的想和江寻交朋友,应该尊重他的意愿和节奏,而不是一窝蜂地围上来,给他压力。”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隔壁桌的物理老师假装咳嗽了一声。
王老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其实,是学校心理辅导中心的建议。他们认为江寻需要更多的‘正向社交刺激’,所以安排了一些同学主动接近他,帮助他融入集体。”
沈叙的心脏重重一跳。果然如此。
“心理辅导中心?”他保持声音平稳,“为什么突然关注江寻?”
“因为上次英语测验的事。”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张老师提交了一份观察报告,认为江寻的思维模式有些……嗯,特别。心理老师觉得,可能需要多关注他的社会适应性。”
她顿了顿,看向江寻:“江寻,老师们都是为你好。希望你有一个完整、健康的高中生活。”
江寻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清澈得近乎透明:“完整的高中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让王老师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在搜索标准答案:“就是……好好学习,和同学友好相处,参加一些活动,留下美好的回忆。”
“如果我不想参加活动呢?”江寻轻声问,“如果我只想安静地学习,安静地生活,那样就不完整吗?”
办公室里更安静了。连假装工作的老师们都停下了手中的笔。
王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老师不是那个意思……”
“王老师,”沈叙再次开口,打破了僵局,“我理解学校的关心。但江寻的情况确实特殊,我建议心理老师如果有任何建议,可以先通过正式的渠道和他的监护人沟通。而不是……安排同学突然接近他。”
这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你们越界了。
王老师的脸色变了变,最终点头:“你说得对。我会和心理老师沟通的。那今天就这样,你们先回教室吧。”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远处的教室里传来隐约的讲课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江寻忽然停下脚步,靠在墙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还好吗?”沈叙问。
“累。”江寻诚实地说,“假装……很累。要假装我没事,假装我能理解他们说的那些……很累。”
沈叙的心脏一阵抽痛。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江寻的肩膀:“不用假装。在我面前,你永远不需要假装。”
江寻侧过头看他,眼神疲惫,但深处有一丝微弱的光:“沈叙,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为什么突然都要来……‘帮助’我?”
沈叙沉默了很久。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黄昏的光,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旋转。
“因为,”他最终选择说出部分真相,“你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你开始提问,开始思考,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有些人,害怕这种变化。”
“害怕我?”江寻困惑地问,“为什么?”
“不是害怕你。”沈叙纠正,“是害怕失去控制。他们习惯了你是一个安静的、听话的、不会提问的存在。但现在你不是了。”
江寻消化着这句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壁上的一小块剥落的涂料。
“所以,”他慢慢说,“如果我继续提问,继续思考,他们就会继续派人来……‘引导’我?”
“很可能。”
“那我应该停止吗?”江寻看向沈叙,眼神认真得像在讨论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如果我变回以前那样,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穿了沈叙所有的防御。他看着江寻——这个正在艰难学习如何成为“人”的少年,这个在无数重置中依然保持纯粹本质的灵魂——突然感到一种近乎愤怒的悲哀。
“江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需要为了让他们满意而改变自己。你的价值不在于你是否听话,不在于你是否符合他们的期待。”
“那在于什么?”
“在于你存在本身。”沈叙说,每个字都像从心底挖出来的,“在于你每天早上醒来,依然选择信任我。在于你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依然会对世界保持好奇。在于你面对那些虚假的笑容时,能感觉到‘不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这些才是你,不是他们想塑造的那个‘江寻’。”
江寻的眼睛慢慢睁大,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是周婷婷,她抱着几本作业本,看到他们时愣了一下,然后露出那个标准的、弧度完美的笑容。
“江寻,沈叙,你们在这啊。”她走近,“王老师找你们没事吧?”
“没事。”沈叙简短地回答,身体微微侧移,挡在江寻前面。
“那就好。”周婷婷的笑容不变,“对了江寻,我刚刚想起来,我表哥在大学读心理学,他说像你这种情况,多参加团体活动真的很有帮助。我这周末真的要组织学习小组,你真的不来吗?”
她又开始了。那种刻意的、公式化的劝说,像一段设置好的程序。
但这一次,江寻的反应不一样了。
他从沈叙身后走出来,看着周婷婷,眼神平静得近乎陌生:“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想去。”
直接、简洁、没有任何解释。
周婷婷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为、为什么?大家都很期待你能来……”
“因为我不想。”江寻说,声音不大,但清晰坚定,“我不认识你们,不熟悉你们,不想和你们一起学习。这个理由够吗?”
周婷婷完全僵住了。她显然没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在她的剧本里,江寻应该要么害羞地接受,要么需要沈叙替他拒绝。这种直白的、自主的拒绝,不在程序里。
“我……”她结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江寻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你们在完成任务。但很抱歉,我不想成为你们的任务。”
他说完,转头看向沈叙:“我们回教室吧。”
沈叙跟在他身后,经过周婷婷身边时,看到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像一台突然死机的电脑。
回到教室,离放学还有十分钟。江寻坐在座位上,安静地整理书包,动作有条不紊。但沈叙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沈叙低声问,“是认真的吗?”
江寻停下动作,沉默了几秒:“我不知道。那些话……自己就出来了。像是有另一个人,在我脑子里说话。”
“那个人说了什么?”
“说……”江寻闭上眼睛,像在倾听内心的声音,“说‘不要被摆布’、‘你有权利说不’、‘他们不是真的关心你’。”
这些句子简单,但充满力量。沈叙看着江寻,突然意识到——也许逆向测试唤醒的不仅是江寻的思维能力,还有他内心深处那个被压抑的、从未屈服的自我。
放学铃响了。同学们陆续离开,没有人再来“关怀”他们。周婷婷第一个冲出了教室,甚至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好。金色的光线铺满操场,几个篮球队的男生还在训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响。
“沈叙,”江寻忽然问,“如果我真的有‘另一个人’在我脑子里,那我是谁?是每天醒来的这个我,还是那个会说出那些话的我?”
这个问题太哲学,也太沉重。沈叙思考了很久,才谨慎地回答:“也许都是你。只是有些部分被藏起来了,现在正在慢慢出来。”
“如果那些被藏起来的部分……很可怕呢?”江寻的声音很轻,“如果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江寻呢?”
沈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夕阳在江寻身后,给他整个人镶上一圈金色的轮廓,但他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江寻,”沈叙认真地说,“我认识的不是‘每天醒来的江寻’,也不是‘可能被藏起来的江寻’。我认识的,是那个会在图书馆帮我找书、会在下雨时记得带伞、会在困惑时看着我的眼睛问‘这样对吗’的你。”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些瞬间,这些选择,这些小小的、真实的反应,才是你。不管你还记不记得,不管你还有多少部分没有醒来,这些都不会改变。”
江寻看着他,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微光。许久,他轻轻点头:“嗯。”
他们继续往校门口走。快到大门时,沈叙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茜发来的消息:
“今天的事我听说了。小心,心理辅导中心突然介入不寻常。我查到他们上周接待了一个特殊访客——赵临。他提交了一份‘观察对象社会适应性评估申请’。”
沈叙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一切的源头是赵临。他正在加大干预力度,试图把江寻拉回预设的轨道。
正要回复,第二条消息来了:
“另外,我顺着你给我的那些符号线索查,发现了一件可能相关的事。八年前,本市发生过一起实验室事故,地点在城郊的一个私人研究机构。事故细节被掩盖了,但流出的零星报告提到一个词:认知重置。”
沈叙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认知重置。
他想起江寻每天早晨空茫的眼神,想起那些被精确控制的记忆边界,想起赵临说的“稳定比真相更重要”。
也许,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怎么了?”江寻注意到他的异样。
沈叙迅速收起手机,摇摇头:“没什么。林茜约我们明天放学后见面,说有些新发现。”
校门外,赵临的车已经等在老地方。黑色的轿车像一只安静的野兽,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江寻看到车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还是走了过去,拉开车门,然后回头看了沈叙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让沈叙心痛——有依赖,有不安,还有一种深藏的、连江寻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求救。
车门关上,车子缓缓驶离。沈叙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从橙红褪为深蓝。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游戏升级了。
赵临不再满足于远距离观察,他开始主动干预,试图用“正向引导”的方式,把江寻拉回那个安全、稳定、可控的状态。而那些突然热情的同学们,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但江寻今天拒绝了。不是通过沈叙的保护,而是通过自己的意志。
这是一个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胜利。它证明,无论系统多么精密,无论控制多么严密,江寻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依然在呼吸,依然在反抗。
沈叙拿出手机,给林茜回复:
“明天见面详谈。另外,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件事:八年前那场实验室事故的所有幸存者名单,以及他们后来的去向。”
发送。
夜幕彻底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沈叙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细节:那些过于完美的笑容,江寻直白的拒绝,王老师办公室里的对话,还有林茜发来的信息。
这一切像散落的拼图碎片,他隐约能看见它们之间的连接,却还缺少关键的一块。
回到家中,沈叙没有开灯。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江寻下午在走廊里说的话:
“如果他们继续派人来……‘引导’我?”
然后是他自己的回答:
“很可能。”
但如果引导失败呢?如果江寻持续地、坚定地拒绝被塑造、被控制呢?赵临会怎么做?会采取更直接的手段吗?会真的像江寻梦中那个声音说的——“重置到更早的版本”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沈叙的心脏。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因为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江寻已经开始觉醒,已经开始反抗。
而他,是唯一站在江寻身边的人。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陈烁:
“叙哥,今天什么情况?我听班里人说,好几个人围着江寻转,你把他护走了?需要我明天去班里‘镇场子’吗?”
沈叙的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回复:
“暂时不用。但如果有人用强硬手段接近江寻,我会告诉你。”
“明白。随时待命。”
关上手机,沈叙走到书桌前,打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他开始记录今天的观察:
【9月30日,周一。系统开始主动干预。安排多名“演员”接近江寻,试图进行社交引导。江寻最初表现出困惑和压力,但最终自主拒绝,展现出明确的个人意志。这表明:1.系统的干预手段升级;2.江寻的自主意识正在增强;3.矛盾即将激化。】
他停笔,思考片刻,又加了一句:
【江寻今天问:“如果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江寻呢?”这个问题本身,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合上笔记本,沈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他仿佛又看见了江寻那双清澈的眼睛,看见了其中深藏的、正在苏醒的火焰。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赵临不会轻易放弃,实验不会轻易终止。而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力量,那些创造了这个“楚门世界”的人,一定还有更多的手段,更多的控制方式。
但江寻今天说了“不”。
仅仅这一个字,就足以让沈叙相信,他们所走的方向是对的。相信无论前方有多少阻碍,无论真相有多么残酷,他们都值得为此一战。
因为有些东西,比安全更重要,比稳定更珍贵。
比如选择的自由,比如真实的自我,比如在无数次遗忘后,依然选择信任一个人的勇气。
窗外,城市的夜晚深沉如海。而在这片深海之中,两粒微小的光,正试图照亮彼此,照亮那条通向真相的、布满荆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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