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春

　　顾不惊屋子被天火烧毁那日，白玉京落下了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雨。此后一场大雪洋洋洒洒地从空中落下，将整个白玉京罩了起来。如此白玉京总算是没有辜负它这名字，果真是名副其实的白，粉妆玉砌，银装素裹。由于此方世界中仙气充沛，花草繁盛，落下的白雪和盛开的花草显得并不那么相配。

　　尤其是孟景春院子里那棵桂树，被白雪覆盖着，雪晶闪烁着细碎的光点，玉树琼枝，头上还顶着满头的小花，就像才从雪地里打雪仗回来的孩子那般，满头的残雪。

　　外面的天实在是太冷了，逍遥椅和摆在外面的小茶几都被顾不惊收了回来放在屋里，又在逍遥椅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毯子。若是孟景春不坐在上面，桂子就跳上去将逍遥椅给霸占了，窝在逍遥椅中摇摇晃晃的显得格外悠闲。

　　天太冷了，出门若是不多穿一些，北风裹挟着残雪一吹，寒意就会倒灌进衣领之中，惹得人猛打寒战。要是孟景春现在还在孟府的话，他那间屋子里早就烧好了热烘烘的炭盆，手上捧着个汤婆子，披着氅衣翻着书。整个冬天都不想出门，就想在这间屋子里躲过去。

　　很多动物到了冬天都是需要冬眠的，孟景春觉得自己也应该冬眠才对。他倒是不怎么怕热，但是真的很怕冷，毕竟洛城的冬，比起其他地方的冬季总是更漫长，更寒冷一些。

　　可他又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不出去的话，外面那些人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挨饿，会不会挨冻。看似繁华的洛城，每年冬天却会死去很多人，他们都没有挨过这个寒冬，迎接下一个春天。这些人死去后，连丧事都没法操办，一口棺材也买不起。

　　街上就会出现一些卖身葬父又或是卖身葬母的，想着把自己卖出去，就能得一口买棺钱，让人死后，也能有个容身的地方。

　　娇纵跋扈的孟少爷八抬大轿地上街了，街上的人一听是孟府那位公子哥要来，小道消息灵通的早就收摊跑得没影了。守在原地的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愿意走。卖东西的卖东西，乞讨的乞讨，卖身葬人的在路边呜呜咽咽的长跪不起。

　　看着街上此番情景，孟少爷眉头不耐烦的一皱，尊口一开：“这街上太乱太脏了，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了吧。”

　　孟府随行的侍从架着一些扰了少爷眼的人走了，也不知道带去了哪里。草席上的亡人也被抬走了，乞讨的被撵走了，卖东西的摊子被没收了。

　　真好，街上现在实在是太干净了，就是有些吵闹，呜呜咽咽哭不停的大有人在，可一会又喜笑颜开，再一会又开始呜咽。哎，就是应该都哭起来才对，让他名声烂透了才好，孟景春卧在软榻上“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走。”

　　孟景春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了,洛城的冬，掺杂着太多的悲伤苦闷，并不能让人快乐。

　　也不知是不是仙人体质特殊的原因，这么冷的天，顾不惊还和平时一样，穿着薄薄一身。明明自己就给他选了厚衣裳的，这人也不知道穿，可是顾不惊身边很暖和，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火球降落在冰川上，虽然拥有热量，可是它太小了，冰川又太辽阔了，只有它的周围是炽热的。热量将它身下的冰层融化，使它漂浮在水上，离它近些，就会暖和一些。

　　飞蛾总是不自主地去贪恋烛火的光晕，孟景春忍不住去贪恋顾不惊身上的暖意。

　　虽说心里想的是，两个大男人，凑那么近干什么，怪别扭的。可是身子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挪向顾不惊，靠他近一些。就好像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不会觉得冷。

　　吃饭的时候，会趁顾不惊去厨房端菜，刻意把凳子挪一挪；看书的时候，桌子就那么大，也要往他身边靠一靠；顾不惊写字的时候，他就坐在对面看着他。

　　就连上床睡觉的时候，孟景春缩在被子里也会突发奇想，要不，把屏风撤掉吧；要不，别让他睡地铺了，来床上睡吧。明明自己的床那么大，就算顾不惊睡在上面，也还有多的空隙。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能有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睡在地上呢？

　　如果顾不惊就睡在自己身边的话，这个冬天的夜晚，好像也不会冷到哪去。

　　......

　　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孟景春将这些奇怪的想法打散，嘀咕了一句：“想什么呢？”

　　夜里，顾不惊很轻的咳了一声，起初孟景春并没有在意，还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嗓子不舒服才咳的。

　　不过后面再次咳出声来，这时孟景春还没睡着，就问他：“这怎么了？”

　　顾不惊却以为是自己咳嗽的声音把他吵醒了，披了件外袍往外走，“没什么，嗓子有些不舒服，我出去待一会就好了。”

　　可后面一整晚，顾不惊都没有再回这个屋子，就穿着那件外袍，端了张凳子坐在外面，桂子被他抱在怀中，异常乖巧。他不时握拳侧头轻咳几声，声音极轻，像是怕吵醒了屋里睡着的人。

　　孟景春赤足下床，踮着脚尖走到门口，偷偷推开一条门缝瞧着。他想，顾不惊是不是生病了，仙人也会生病吗？仙人病了，又要吃什么药呢？

　　他本来是想出去陪陪顾不惊的，但又怕自己贸然出去，只会让他觉得难堪。他现在应该不会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幅样子的，那么虚弱无助，轻咳的时候，后背震颤，就像是易碎的蝴蝶，大风一吹，蝶翼随时都有可能碎掉。

　　孟景春默默将门掩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躺回床上。

　　是因为今晚顾不惊不在屋内的缘故吗？这个晚上格外的冷，寒风从屋子的各个缝隙穿透而来。他把被子掖了掖，最后整个人都躲进了被子里，一呼一吸充斥这这个狭小的空间，才觉得有那么一点暖和。

　　至于最后是怎么从被子里钻出来的，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一个晚上顾不惊好像都没有回来，因为屋子里始终透着寒意。

　　孟景春本意上是不太愿意相信顾不惊会生病这件事，可早上的时候，听他咳得好像比昨晚要严重很多。昨晚只是隔一会才会咳一两声，现在却时不时的握拳轻咳。整个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却还在厨房给他准备早膳。

　　孟景春扒着厨房门框，探出个脑袋轻声问道：“阿顾，你生病了吗？”

　　“可能，有点着凉了，没事。”话刚说完，又侧头咳了几声。

　　都咳成这样的，这怎么可能是着凉这么简单的事。孟景春想了想，决定去找徐鹏飞问问看，他应该知道需要吃什么药吧。

　　他记得徐鹏飞家在哪，跟顾不惊说有事出门，披着件披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顾不惊看他走得飞快，连一声“去哪儿？”都来不及问，人就已经没影了。

　　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哪，还是先把锅里的粥熬好吧，熬好后盛一碗放凉，他一会回来就可以喝上入口刚好的粥了。

　　孟景春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找，虽然还没找到徐鹏飞家，不过在路边倒是抓到一个偷吃的家伙。他两三步上前逮住了看见自己就准备跑的人，嗯，也就食指和拇指十分嫌弃地夹住了徐鹏飞的衣角，不解地问道：“你跑什么？”

　　“你主动来找我，准没好事。”徐鹏飞想也没想的说道，他这人说话向来耿直，也不怎么过脑，一般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且孟景春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就来找他的，他看得很清楚，孟景春那眼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这他还不跑，那不就是傻子了吗？

　　孟景春现在可懒得跟他废话，警告他自己把手松开后可不准跑了，而后问道：“你们仙人着凉咳嗽了一般会吃什么药？”

　　仙人？

　　哪位仙人能有这么好的福气让孟少爷前来要药。

　　徐鹏飞灵光的小脑袋瓜一转，当即就想到了顾不惊，“阿顾生病了？”

　　“应该是有些着凉了，昨晚到现在一直有些咳嗽。”孟景春回道。

　　徐鹏飞不可置信地品着这句话，惊讶道：“阿顾怎么可能会生病，你让他睡哪里了？”徐鹏飞难得聪明，一下就想到了顾不惊生病的原由，他可不信孟景春家里会有两张床，没多的床还把人带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人压根没让顾不惊睡床上。照孟景春这少爷脾气，也不可能让顾不惊睡床上的。

　　所以，真相就是，阿顾睡地板上着凉了！

　　不，不对！阿顾可能连地板都没得睡，可能冰天雪地的睡在院子里，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只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天啊，徐鹏飞简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每多想一个画面，就觉得阿顾着实有些太可怜了，自己当时就应该把阿顾带回来的，虽说家中不富，但好歹有张床睡。

　　就怪那该死的破雨，怎么就把他嘴给封上了！

　　而孟景春的回答也不负徐鹏飞的猜想，两字从他口中蹦出，打得徐鹏飞晕头转向，“地铺。”

　　这两字一出，徐鹏飞仿佛看到顾不惊单薄中衣睡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连一床被子都没得盖，实在是太可怜了。

　　孟景春不知道对面发呆的人在想些什么，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一会惊恐一会担忧的，看上去活像见鬼了，半天不给个回复，他干脆就直接问了：“有药吗？我给带回去。”

　　“哦，有，我去拿。”徐鹏飞终于从自己的幻想中回过神来，不过刚走出两步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刚刚是不是想教训反驳一下孟景春来着，告诉他不可以这样对顾不惊的，要是他不愿意阿顾在他家待着的话，自己家随时都是欢迎阿顾的。

　　怎么他一声令下自己就屁颠屁颠去办事了呢？不对，这样非常不对。一会拿了药给他，自己可一定要跟孟景春好好说道说道。

　　但把药拿给孟景春之后......这人就转身走了，自己甚至还跟他挥手说了：“再见？”

　　不对不对，这实在是太不对了，怎么感觉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

　　这孟少爷确实如大家传言一般，恐怖如斯啊。

　　顾不惊把粥盛好放在桌上凉着，坐在一边等孟景春回来。

　　孟景春拿了药后就往回跑，闷在披风下额头起了薄薄一层汗，他把瓷瓶放在顾不惊面前，还贴心的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手边，絮絮叨叨地说：“生病了就该吃药，我刚去找徐鹏飞拿的，你知道怎么吃吗？”

　　他拿了药后就只想着带回去给顾不惊吃，走得太匆忙，忘了问徐鹏飞这药怎么吃，一次吃几粒。

　　徐鹏飞也没告诉他，还在后面跟他说再见？

　　所以说这事全赖徐鹏飞，没事在后面说什么再见。

　　顾不惊倒是没急着吃药，反而探身上前，取出手帕将他头上刚刚跑出的薄汗擦拭了，而后再坐下吃药。

　　他很熟练的从瓷瓶中倒出两粒放入口中，然后送水吞服下。孟景春全程盯着他，直到看见他喉头滑动，将药丸吞了下去，这才松了口气。吃了药，病就应该会快点好了吧。

　　他有些不解：“顾不惊，你怎么会生病呢？”身为仙人，怎么还会着凉呢？

　　他心想，我明明就铺了很厚的褥子，结果还是很冷吗？

　　顾不惊刚吃了药，但还是咳了两声，“上次被二长老鞭刑后，仙力有些紊乱，还没好。没事的，吃了药过两天就好了。”

　　要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顾不惊哪会受什么鞭刑。孟景春心里明白，他话并没有说完，而他也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可能和他将本源仙力分给自己有一定关系。所以寒冬来了身子才会那么虚弱，所以才会着凉了。但如果不是自己让他睡地铺，他也不会着凉。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去找蒋子成麻烦，就不会被二长老赐下鞭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将本源仙力分出，仙力紊乱。

　　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顾不惊把暖暖的，入口刚好的粥端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先把早膳吃了。他听话，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却觉得哽咽难咽。

　　他有话想跟顾不惊说，不说出口，这粥他是怎么都喝不下去的。

　　“顾不惊，今晚跟我一起睡吧。”他这话刚说出口，顾不惊就偏头连咳好几声，也不知道是病的还是吓的。

　　“真的，不睡地铺了，地铺冷，你来床上和我一起睡。”孟景春很认真的看着顾不惊，一字一句的说道，生怕他没听清，语气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话说出口了，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只有顾不惊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就像在做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他宁愿相信这是梦。

　　孟景春很积极，已经把他的枕头被子都搬去自己床上了，还安排好了位置，“你睡外面吧。”

　　然后把枕头给他安放好，被子也给他铺好。床上都被孟景春收拾好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走上去，把铺在地上的褥子收起来，帮着孟景春把将他俩隔绝开的屏风撤走。

　　虽说顾不惊如愿地睡在了这张床上，但两人中间还是隔着些东西，就比如孟景春在中间放了一卷厚重的被子，将他俩隔绝开了。

　　顾不惊埋怨地看着这既碍眼又碍事的被子，高耸的样子就像一座山，比那个屏风可麻烦多了。盯得久了，难免就心生怨念了起来，只是这怨念还没来得及萌芽，就被孟景春一句：“现在好点了吗？”给碾碎了。

　　上床前才被孟景春盯着吃了药，他声音喑哑地回他道：“好很多了。”侧头又咳了两声。

　　哎，这人看着挺大一只，没想到身子这么虚弱。孟景春心想，早知道当时就应该让他跟自己一起睡床，而不是给他弄个地铺让人躺上面。虽然也考虑到了地板寒凉，还特意给他找了厚厚的褥子垫在身下，可没想到还是让人着凉了。

　　上次下山捉妖，为了救自己手上被藤蔓刺穿一个大洞，汩汩流血他说是小事；被二长老带着私心，往鞭子里注入仙力打了十鞭，鲜血淋漓他还说是小事。那对于顾不惊来说，到底什么才算是大事呢？又有什么事，真的会令他感到恐慌畏惧，害怕懦弱，胆小无助。

　　不敢去做，不敢去想，只能一昧地选择去逃避呢？

　　孟景春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做到顾不惊这样，受伤了就是会疼，疼了就会害怕。因为害怕，所以会刻意地去逃避，尽量避免，让自己不要受伤。

　　他才不信顾不惊的话，撑着身子，探过一只手越过那卷被子，手背试了试顾不惊额头的温度，又收回去试了试自己额头的温度，好像差不多，没发热就好。

　　“快睡了，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孟景春重新缩回被子里，两眼合上。

　　“好。”顾不惊虽然是这样答应的，但身子侧着，两眼死死盯着横在他俩中间的这卷被子。

　　好想把它挪走，这样的话，就可以看见他了......

　　顾不惊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些天孟景春对自己有意无意的靠近。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他体内本源仙力对主体的依赖，还是因为孟景春想离自己近一些。如果真是以上两种情况中的其中一种的话，他更希望是第二种。

　　是小春想要离自己近一些而已，无关其他任何原因。

　　孟景春觉得，让顾不惊和自己一起睡简直就是明智之举，哪怕没有直接接触，就只是在自己身边待着，这个冬天的夜晚也不会寒冷，就连梦里也是春光和煦的。

　　可就在这个春光和煦的梦里，他看见了一个人，身布衣上好几处补丁，粗糙的手上拿着一枚玉佩给自己，但自己又推给了他，好像硬要他收下的意思。

　　玉佩的挂穗在手上拂过，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些低落，也不知道那人做了什么，转而露出笑颜，又变得开心了些。

　　画面一转，自己又躲在谁身后，被死死护着，像是极度害怕，将那人满是补丁的衣裳紧紧拉扯住。

　　周围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在朝着自己逼近，他们在说什么？

　　回去？

　　回哪去？

　　自己好像并不是那么想回去。

　　“不要，我不走......我不走！”

　　因为自己不想走，那个人就一直将他护在身后，恶狠狠地说道：“他现在不想跟你们走。”

　　然后呢？

　　他看见了毛球，他不会认错的，这就是毛球，那只被他捡回家的小狗，他把小狗养得胖乎乎的，毛发蓬松，就像一个巨大的毛球一样。

　　毛球后面干什么了？他尖叫着让毛球......然后，然后他哭了？

　　他还看见了爹娘，爹娘走出人群，他被爹强行抱走了。爹的力气太大了，他被锢在爹的怀里，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他在哭着说什么？

　　孟景春很仔细的去听，但始终都听不清楚，只能看见自己的嘴一张一合，隔着十万八千里传来一声：“......等我......”

　　谁？要谁等我？

　　身着布衣的人，孟景春记忆里好像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他不太出门交友，玩得最好的也就隔壁府的钟玉昇，钟玉昇总不能穿着这样一身衣裳来见自己吧。

　　一个穿着布衣的人，一枚轮廓模糊的玉佩，看不清颜色样式的挂穗。

　　所有的一切，在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戛然而止，他只记得那句：“......等我......”

　　所以，这个人是谁？他最后等自己了吗？

　　真是一个荒诞诡谲的梦啊，在自己的哪一处记忆中都找不出这样的画面来。虽说自己小时候高热忘记过一些事情，但那些事情何生都一五一十的跟自己说过一遍，不过是一些寻常琐事，无甚特别。

　　何生事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他总不会骗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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