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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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真实体验。空气沉重得如同黏稠的蜜糖,每一粒微尘都悬浮在昏黄的灯光里,不再飘动。画舫二层雅间外那盏摇曳的宫灯,本应投下流动的光影,此刻却像被钉在了墙壁上,光线凝成僵硬的、带着毛边的光斑。丝竹之声、笑语喧哗,都在苏晚晴身体倒下的那个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掐断,只留下一片真空般的死寂,紧接着,是更尖锐、更混乱的声浪反扑前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沈清弦就站在这片空白的中心。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紧缩成一点,倒映着不远处地板上的景象——那一滩正迅速洇开、在暗红色地毯上染出更深沉罪恶颜色的液体,以及浸在液体中的、那抹熟悉的鹅黄。苏晚晴今日穿的,正是这样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此刻,那鲜艳的颜色正被一种更浓郁、更刺目的红所吞噬、覆盖。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一只手微微向前伸,指尖痉挛,仿佛想抓住什么最后救命的稻草,另一只手却无力地摊在身侧。她的脸侧向一边,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容血色尽失,苍白如纸,那双总是含着三分骄矜、两分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望向虚空,残留着极致的惊愕与不甘。而这一切死亡图景中最狰狞的一笔,是深深插入她左胸心脏位置的那支簪子——碧玉通透,在晃动的光影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簪头那枚精巧的蝶恋花雕刻,甚至有一瓣花瓣上还沾染了一滴将凝未凝的血珠,红与绿,生与死,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那是她的簪子。沈清弦再熟悉不过。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一,上好的冰种翡翠,触手生凉,簪体打磨得极为光滑,因为常年佩戴,甚至染上了她发丝间淡淡的清香。她今早出门前,还曾对镜仔细地将它插入发髻,冰凉的玉质贴着头皮,带来一丝清醒。此刻,它却成了夺走另一条生命的凶器,以一种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宣告着她的毁灭。

      怎么会……怎么会是她的簪子?!

      这个念头不是缓慢浮现的,而是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她的脑海,炸得她神魂俱裂!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求证般的侥幸,抬手摸向自己的发髻。手指颤抖得厉害,冰凉得不像自己的,它们慌乱地拂过精心梳理的云鬓,掠过其他的珠花、步摇——空的!那支本该稳稳簪在发间的碧玉簪,不见了!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后一次感觉到它的存在,是在灯灭之前不久,她还无意识地抬手扶了扶鬓角,指尖曾碰到过那光滑的玉体。就在灯灭、混乱骤起的那短短一两个呼吸间,它消失了!

      冷汗,不是一滴一滴渗出,而是瞬间如泉涌,从每一个毛孔里喷发出来,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后背。初秋夜晚河面上的凉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在她被冷汗浸湿的皮肤上,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粟粒,刺骨的寒意不是从外而来,而是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一路疯爬,直冲头顶百会穴,冻得她四肢发麻,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阴谋!这是一个针对她的、天大的、恶毒到极致的阴谋!

      这个认知比看到苏晚晴的尸体更让她恐惧。是谁?是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发间取走簪子?是谁对画舫结构、对灯灭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是谁对苏晚晴有着必杀之心,却又要将这杀人的罪名,一丝不差地、牢牢地扣在她的头上?是那些嫉妒她得了顾晏之青眼的贵女?是苏晚晴自己得罪过的什么人,想一石二鸟?还是……这画舫上,潜藏着更深的、她所不知道的势力?

      无数个念头、无数张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在她脑中疯狂闪现、对撞,却理不出丝毫头绪。她就像一只突然坠入蛛网的飞蛾,明明看到光亮,却被四面八方黏稠的、致命的丝线紧紧缠绕,越挣扎,缚得越紧,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

      巨大的恐惧和冤屈,不再仅仅是情绪,它们化作了实质的巨浪,带着雷霆万钧之力,迎头拍下!她感到喉咙被死死扼住,空气变得稀薄,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她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细微的、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间溢出。眼前阵阵发黑,五彩斑斓的光斑在黑暗中炸开又湮灭,世界失去了清晰轮廓,声音也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扭曲、遥远。她只能死死抓住手边冰凉的门框,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靠着这一点点坚实的触感,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瘫软下去的身体。

      “是……是沈娘子的簪子!”

      一声尖利的女声,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猛地刺破了这短暂的、濒临崩溃的寂静。声音里充满了刻意夸张的惊恐和不容置疑的指认,来自人群中的某个方向。沈清弦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看到一个穿着桃红衫子的少女,正用帕子捂着嘴,手指却直直地指向她,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写满了“果然如此”的骇然。

      这声指认,就像在滚沸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

      瞬间,所有幸存宾客的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恐惧、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转向,如同无数支淬了毒的利箭,裹挟着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精准地射向了站在二层雅间门口、面色惨白如鬼、摇摇欲坠的沈清弦!

      那些目光,有的充满震惊,仿佛第一次认识她;有的带着赤裸裸的恐惧,仿佛她是择人而噬的妖魔;有的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仿佛她玷污了这高雅的场合;而更多的,是一种迅速达成的、心照不宣的共识——一种认定她就是凶手的、冰冷而残酷的指控!

      “是她!一定是她!”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公子哥率先喊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因为苏小姐刚才当众揭穿了她的身份,说她是罪臣之女!她怀恨在心,趁乱杀人灭口!”

      “好狠毒的女人!心思竟如此歹毒!”一位年纪稍长的夫人倒吸着凉气,紧紧抓住身旁丫鬟的手臂,仿佛沈清弦会扑过来一般。

      “灯一灭她就站在苏小姐附近!不是她还有谁?”

      “快抓住她!别让这杀人凶手跑了!”

      “可怜苏小姐,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

      议论声、指责声、惊叹声、催促声……如同被骤然打开的闸门,汹涌的潮水轰然倾泻,瞬间将孤立无援的沈清弦彻底淹没。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割剐着她的神经;每一道目光都像一记耳光,扇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站在风暴中心,感觉自己正被这无形的言语和目光凌迟。

      “不是我!不是我!”沈清弦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冤屈和激动而完全变了调,尖锐、嘶哑,甚至破了音,在嘈杂的声浪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力。“我的簪子早就……早就不知何时不见了!是有人偷了它!是有人陷害我!”

      她想说她的簪子早就丢了,或者被偷了,她也是受害者。她想说灯灭时她根本看不清周围,怎么会去杀人?她想说她与苏晚晴虽有龃龉,但绝无杀心!可是,她的辩解在这滔天的指认浪潮面前,如同投入怒海的一粒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听,也没有人愿意听。在这样铁证如山(至少表面看来如此)的局面下,一个“身份可疑”的女子的辩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简单明了、充满戏剧性的故事:嫉妒、仇恨、杀人灭口。

      “拿下!”

      两个字,冰冷,坚硬,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和犹豫,如同两块沉重的玄铁,砸在混乱的声浪之上,瞬间压过了一切嘈杂。顾晏之不知何时已走到苏晚晴尸身旁不远处,他没有蹲下,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在晃动灯影下被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和寒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黑沉沉的,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里面翻涌着令人胆寒的怒意,以及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痛楚的冰冷决绝。他没有看那些喧哗的宾客,目光先是在苏晚晴尸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地锁定了门边的沈清弦。

      那目光,让沈清弦最后一丝力气也险些溃散。她曾在那双眼里看到过审视、探究,甚至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柔和。但此刻,那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公事公办的决断。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罪大恶极的囚犯。

      “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求你信我!”沈清弦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喊道,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想从那冰冷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熟悉的信任,哪怕只有一丝动摇也好。此刻,他是这里的主宰,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尽管这浮木看起来正要将她推向深渊。

      顾晏之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绝望嘶喊的样子,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最终,那一点点可能的波动,被更厚重的冰层覆盖。他没有回应她的哀求,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目光转向地上已然僵冷的苏晚晴,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保护好现场!立刻验看尸体伤口,确认凶器!搜查画舫上下,寻找任何可疑痕迹!所有在场人员,未经许可一律不得离开!相关涉事人等,”他顿了顿,语气更冷,“即刻羁押,押往府衙大牢,候审!”

      “涉事人等”——这四个字,等于将沈清弦钉死在了凶手的位置上。他没有直接说“凶手”,但在这样的语境下,与直接宣判何异?他选择了最符合程序、最堵众人之口的做法,而代价,就是将她彻底推入绝境。

      沈清弦的心,在那“羁押”二字出口时,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沉甸甸地、不断下坠,坠入一片冰冷彻骨、望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他不信她……或者说,在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人证(丢失的簪子成为指向她的铁证)物证(苏晚晴胸口的簪子)俱在,舆论汹汹,苏晚晴身份特殊(虽然未明说,但暗示其背景不凡),他作为现场官职最高者,必须立刻给出一个交代,控制局面,平息恐慌。而她,这个身份敏感、又恰好拥有“凶器”的“嫌犯”,就成了最顺理成章的、被抛出去的牺牲品和替罪羊!

      原来,所谓的一点点特别的关注,所谓的“有用”,在真正的风波和利益权衡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沈清弦忽然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更多的泪水滚落,混合着冷汗,咸涩无比。

      “带走!”护卫首领得到明确指令,再无忌惮,冷喝一声,如狼似虎的两名高大护卫立刻上前。他们的动作粗暴有力,一人一边,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扣住了沈清弦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剧烈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绝望的万分之一。

      “姑娘!放开我家姑娘!不是她!你们冤枉好人!”春涧和夏泉哭喊着扑上来,试图推开护卫,却被其他护卫轻易地扭住胳膊,死死拦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被粗暴对待,泪如雨下,声音凄厉。

      沈清弦如同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破败玩偶,被护卫毫不留情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向楼梯口走去。她不再挣扎,也无力挣扎,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刚才的呐喊和绝望中耗尽了。绣鞋蹭过光洁的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被拖行着,经过二层围栏,视野被迫向下。

      底层船舱的混乱景象映入眼帘:苏晚晴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像一朵骤然凋零的黄花,刺目无比。那支碧玉簪依旧插在她的胸口,只是簪头沾染的血迹似乎更多、更暗了。几位胆大的公子和管事正强作镇定地维持秩序,但大多数人仍聚在远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看向她这边的目光充满了恐惧、厌恶和一种看热闹的兴奋。她看到了之前那位指认她的桃红衫少女,正躲在人后,嘴角似乎飞快地撇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得意的神情?又或许是错觉,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切都扭曲了。

      最后,就在她被拖下楼梯,即将被带入通往船舱外的通道时,她的目光,再次与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顾晏之相遇。

      他仍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温度的玉雕,阴影恰好笼罩了他的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完整的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和那只垂在身侧、握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绝非如表面那般平静无波。他的目光深沉如古井,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混乱的人群,遥遥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眼,极其复杂,里面翻涌着沈清弦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冰冷的决断,有压抑的怒意,似乎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近乎挣扎的痛苦?又或者,那只是她濒临崩溃前的幻觉?

      那一眼,短暂又漫长,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沈清弦忽然不再流泪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席卷了她。她明白了,从她踏入这艘华丽的、象征着权力与交际的画舫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她决定以这个身份来到顾晏之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早已踏入了一个看不见的棋局。苏晚晴当众的指控和发难,或许只是这局棋中一次意外的将军;而眼下这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精准狠辣的刺杀,才是对手真正亮出的、直指她性命的绝杀之招。目的明确至极:不仅要除掉苏晚晴这个可能知道什么或制造麻烦的人,更要借她的手,将她这个“变数”彻底抹去,永绝后患。

      而顾晏之……他在这精心编织的死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那个执棋布局、冷眼看着她踏入陷阱的人?是洞悉一切却无力阻止、只能顺势而为的旁观者?还是说,连他自己,也成了这局中被算计、被胁迫的一枚棋子?

      她不知道,也无力再去思考,去分辨了。巨大的冤屈、被背叛的痛楚、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那冰冷刺骨的绝望,混合在一起,如同运河深不见底的、漆黑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漫过她的口鼻,将她彻底淹没。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变成嗡嗡的鸣响。身体的感觉在消失,只有手臂被攥住的剧痛还隐约传来,但也越来越遥远。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在最后一丝光亮即将熄灭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又或许只是幻觉——顾晏之用一种极低、极沉,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对一直跟随在他身侧、那个面色沉肃的心腹护卫吩咐了一句:

      “关入……府衙大牢,单独羁押。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她身边的人。”

      府衙大牢……单独羁押……不得探视……

      这几个词,像最后的丧钟,在她涣散的意识里敲响。

      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黑暗,最终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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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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