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江山路

　　他胡乱甩出几枚烈火符、雷爆符混淆对方的判断，艰难撑着刀快速起身。余光不经意扫过，却见自己胸膛“受伤”处甲胄消失血肉剥落，红白相间的骨骼中，蠕动着一堆腐烂的内脏。

　　但凡换个意志稍逊的，这会子早就骇然惊震心防动荡，被对方趁虚而入了。

　　空间扭曲，生造幻觉，这根本不是区区门人能施展的功法，必是阴阳神侍的手笔。远在永安冥虚幻世的凤曦后脊生寒，如坠冰海。

　　过往几世从未有神侍亲自前来刺杀之事，他万没料到他跟伏渊生死决战的关键时刻，竟会出这种要命的意外。

　　情况比预计的更严峻，凤曦自是要先保住谢重珩，没有任何条件。可他的神识化身都未必能与阴阳神侍抗衡，则他在作为影傀承伤的同时，要分出不少妖力，先解决帅营的危机。

　　伏渊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届时非但他难以幸免，谢煜和谢氏府所有人恐怕都必死无疑，谢重珩半生的心血和期盼将彻底化为泡影。

　　长久的担忧在此刻成为现实，凤曦遗憾的同时却又无比庆幸。

　　幸而他曾竭尽所能做了准备。幸而需要取舍决断的人是自己，而非再由谢重珩来承受私情与大义、至亲至爱与顾全全局必须二选一的剜心之痛，即使他将来也许会怨恨他。

　　“设法逼他现身！”

　　神识中突然再次传来凤曦的声音，谢重珩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今日唯一的破局之策，亦是整个帅营所有人唯一的生路。

　　他虽不知影傀术的事，挥刀的间隙却仍是断然拒绝：“不行，会影响你。”

　　凤曦干脆又柔和地回答：“这次听我的。相信我，景衡。”

　　谢重珩直觉老狐狸在说谎，然而他阻止不了对方，就只有狠下心全力配合，才能将两头的损失都压到最低。

　　不管怎样都要尽快斩除那些门人，否则用不了一刻钟，他连阴阳神侍的面都见不到，就得交代在此。但阴气遮蔽视野，鬼哭扰乱听觉，隐匿者气息全无。只在极其偶然的间隙，空气也许会隐约一荡，勾出层水波般几不可见的透明人形，不待谢重珩反击又刹那消失。

　　他只能依赖五感六觉被动防御，根本无法主动锁定目标。既要防着无所不在的暗器和意想不到的袭击方式，又要分心抵挡幻觉，自己的攻击还容易失去准头，他十成修为使不出六成，简直是被人按着打。

　　仗着乌金手环里有不少符箓，陌刀又有凤曦以血构画的诛邪破阵咒，功法也是大开大合、动辄横扫方圆几丈的罡猛一路，杀手亦难近身，谢重珩竭力摸索着对战技巧，拖延时间。

　　不到半刻钟，他身上皮|肉已被生生震出纵横交错的裂口，鲜血从面罩和盔甲缝隙中涔涔沁出。甲胄也变了形，隐有裂缝。场外却迟迟没有传来弓弩手就位的哨声，他更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兀自苦撑着跟敌方周旋，校场周围高点陆续挂上待命的蓝|灯。队正眼看最后几个兵士迅速接近位置，手中的狰吼哨却犹豫着按不下去。

　　——谢重珩的命令是：攻击信号一出，即刻覆盖全场。他当然知道主帅是要以身为饵，钓出隐藏的敌人。他们绝无第二个选择。

　　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杀手的身影，场上如今更是只剩一团无序快速流动的灰雾，除了时有雷火炸开刀光闪耀，全然看不清内中情形。

　　帅营护卫配备的弓箭以四发连弩为主，一匣四十矢俱发，此时对着校场的不下三百弓弩。即使他们都是百步穿杨的精锐，即使弩机上还有校正准头的机括，可这么多箭矢漫无目的地一轮乱射下来，任是神仙也难幸免。

　　主帅纵然要死，也万不该死于自己的指令，否则等同于通敌叛国。于公于私，队正都担不起如此重罪。

　　正纠结不定，突听一个冷静得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边道：“大帅冒死想换得歼敌的机会，你就打算这么浪费吗？”

　　来者同样严严笼着特制盔甲，身份难辨，声音也很陌生。队正吓了一跳。

　　他的修为和警惕性绝不算低，却压根没发现此人是什么时候接近的，当下戒备喝问：“你是……”

　　剩下的话全断在了喉咙里。那人极准极快地反掌切在他颈侧，生生将他震晕过去，顺手接过哨子一按，随即张弓搭箭，锋镝稳稳指向场中。

　　雄浑的恶狰吼啸声中，谢重珩精神一振，估算着杀手的后招勉力腾挪躲避，同时将陌刀换成了碎空。

　　他看准时机反手往地上一掷，刀也同时挥出密不透风的光茧，先护着周身。

　　“砰”的一声炸响，一股血红光柱穿透灰雾冲天而起，正是谢氏军特制的自杀式攻击信号，以身定战点，我即是目标。

　　霎时间，四周万箭齐发，唰然破空声连成一片，骤雨般铺天盖地而去。箭矢覆盖了整个校场，尤以雾气及附近为最，多数堪堪避开了光柱周围数步区域，却仍有不少射在光茧上。

　　一轮刹那射罢，场上倏忽沉寂如死。方才游龙般穿梭出没的刀光也同时消失，就连灰雾都停滞了，只剩孤零零一道红光矗立其间。

　　谁也不知雾中情形，主帅生死。那人却在此时蓦然微压手腕，略偏转了箭矢方向，手指一松，然后头也不回地反手拖着昏迷的队正飞身逃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利箭闪电般一闪即逝，快到不容人反应。只听一声压抑的痛呼，灰雾边缘凭空跌落一道黑色身影，一滚又没入雾里。

　　片刻，场中响起一个嘶哑急促的声音：“阴阳神侍，既然敢来，何必藏头露尾？何不现身一见？”

　　这话虽明显是重伤之人强撑着说出来的，只闻声不见人，却令众将士热血翻涌，几乎忍不住要欢呼雀跃。

　　主帅还活着！

　　谢重珩浑身浴血裹满尘沙，盔甲严重变形，肋骨都断了，形容极是狼狈，以刀拄地才勉强站起身。好在有先前那堆丹药撑着，性命暂时无碍。

　　须臾，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带着海边特有的湿黏意味，幽魂般蜿蜒在校场上空：“吾倒是小看你了。”

　　阴阳神侍难得动了怒。

　　他早研究过，谢氏军主帅为人稳重隐忍，作战风格也偏谨慎。此番他亲自暗中控场压阵，以为对方迫于形势，本该暂退以避锋芒、竭力摆脱危机方是上策。

　　但凡谢重珩有这心思，己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屠尽整个帅营。

　　原本必胜的计划，却万没料到那人骨子里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疯子，为达目的命都不要。随行的精锐门徒非但没能得手，竟就在阴阳神侍眼皮底下，弓弩手射中一人，谢重珩挑飞的乱箭伤一人，冷箭补上最后一人，全军覆没，再无战力。

　　“试试吾的九幽狱·万鬼同契！阴气辅弼，地脉借势，鬼众奉令，冤魂索命。起！”

　　话音方出，地上玄冰骤然化成动荡的腐骨沼泽。生人所在之处随即塌陷，根本无法站立，只能不断腾跃躲闪，否则就得深陷其中。

　　方才一战时间虽短，精力和修为损耗之严重，却能排进谢重珩此生所经战阵的前三。他本已是强弩之末，再遇到这类以消耗为目的的功法简直是雪上加霜，动作迅速迟滞下来。

　　正竭力闪避，雾气倏忽凝聚成一道黑色剪影。

　　谢重珩眼风一瞥，陡生诡异的熟悉感。不及细看，两枚暗器分别钉透了影子的头颅和胸膛。

　　要害处两股贯穿的剧痛同时爆发，他脑子都空白了一瞬，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腐骨沼泽触及盔甲，立时化为阵阵阴气腾起。

　　那居然是他自己的身影！

　　以阴代阳，与本尊通感，一损俱损，虽不能造成真正伤害，痛苦却是实打实的。这等攻击下，任是谁也无法维持动作和判断不出丝毫差错。

　　只要目标暴露一点破绽，对阴阳神侍而言也已足够。

　　谢重珩根本不敢对那影子出招。他几乎全凭本能挥动陌刀护住周身，当机立断就地一滚。影子被他碰个正着，瞬时消散。

　　皮肉炮烙般的灼痛中，他咬牙强忍着起身，却见雾中已影影绰绰凝出无数人影，尽皆全力围攻过来。

　　那些眉眼清晰可辨，都是谢重珩曾经熟悉的：路商、左海、宁苏曲兄弟、白景兰兄妹、巫祁澈、辛未……

　　从往生域到永安再到灵尘，敌友皆俱，贯穿他过往整个人生轨迹。有的面目已经模糊在漫长岁月中，有的却音容宛然，如在昨日。

　　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都已经死了。

　　所见虽是虚妄，攻击却丝毫不假，甚至用的都是各自生前的绝学。谢重珩不为所动，调整角度一刀横扫，人影们触之即灭。

　　他有意要速战速决，几刀斩去了泰半。正打算一鼓作气清场，势如破竹的锋刃蓦地滞住，堪堪停在下一人身侧。

　　那人玉冠广袖，气度尊崇高华，清癯面容上是一脉相承的剑眉杏眼，瘦骨嶙峋若不胜衣，不知何时已至近前。而他身边的女子微染风霜，神色温和，正静静地看着他，慈爱又庄重，宛如别时。

　　竟是谢重珣和顾晚云！

　　他们，他们怎会在一群亡魂虚象里？！谢重珩兀然惊震，心神大乱，不自觉地低呼：“伯母、兄长！”

　　他不是没预想过谢重珣会出现最坏的状况，可凤曦一直告诉他“老样子”、“静养”，万料不到竟会乍然出现在此时此地，还是母子二人一起。

　　刹那之后，谢重珩情知上当，陌刀终是猛地斩落。但那一霎的迟疑已足够对方出手。“铮”的一声，他被“两人”合力狠狠击倒在地，痛不可当，盔甲也破了个洞。

　　腐骨沼泽立刻蠕动着将他往下拖，阴怨也迅即凭空凝出，飞速蹿来。堪堪要钻进破洞，他几乎凭着本能反应横臂一挡，才阻住那些黏腻细密的乌色诡线，同时用最快的速度挣扎起身。

　　森冷的诡笑声再度响起：“看来这两个人对你很重要，而你却并不知道他们的现状啊。吾好意提醒你一句，须知此功法既名‘万鬼同契’，未死之人无法被你看见，不必再心存侥幸了。”

　　不过是因他内心的忧惧结成的邪祟幻象！谢重珩强迫自己压下所有乱念，充耳不闻。

　　若说之前还能怪罪门人的失误，可借用神明之力亲自出手，竟连续两招都没能成功，阴阳神侍终于耐心尽失。

　　谢重珩他是一定要杀的，但眼下永安也在激战，他却不想惊动凤不归，以免跟他隔空对上，间接帮了凤北宸和天绝道中枢，一开始并没打算全力施为。

　　距离如此近地搏杀时，方才那些手段对区区凡人已是绝对碾压之势。万没料到目标之难缠大出意表，竟能跟自己硬拼到现在，阴阳神侍不得不改变策略。

　　“再试试吾的阴天子·阴神降世！冥圣驾临，鬼臣开道，去！”

　　天地间弥漫的阴气像是骤然被什么尽数吸走般，连同满场玄冰、腐骨沼泽都倏忽一收。灰雾中突起三声惨呼，先前中箭却没死的三人被生抽魂魄，迅速跟阴怨炼成活死灵，纵身扑向谢重珩。

　　他避开其中两道，一刀劈中第三道鬼影。但它生机残存，被灭的不过是内里的阴怨，只倏忽一散，又重新聚成。

　　紧接着，谢重珩周身似被什么无形之物裹挟，如陷泥沼——一只活死灵终于伺机钻进他的影子，吸血似的开始吞噬其生机。不过眨眼间，他动作已迟滞得像是行将就木的老翁。

　　剩下两只再度扑来，交锋的间隙又有一只侵入。他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踉跄着几乎跌倒。

　　涌动的灰雾蓦地向两侧翻滚，几丈开外，簇拥出一道半实半虚的身影，雪面獠牙，冠冕王服，脚踏高齿屐，手持勾魂笔，彷如传说中的阴司府君显圣。

　　阴阳神侍终于现了身。

　　阴天子·阴神降世，精凝阴气融合神力，用血肉之躯承接，化身幽阎大神，以笔点上对手各处命门，勾住生魂。每落一笔，魂魄就剥离一点，最后点中灵台，当场魂飞魄散。有厉灵配合拖耗，对手根本无法逃离。

　　这是阴阳神侍近战必杀技中的绝招，创出至今，从未有人能在这招下生还。

　　他也不迫过来，只不远不近地凌空唰然挥动勾魂笔，一道猩红光痕一闪即逝。

　　谢重珩瞳孔遽缩，全速纵身急避。心知这是自己最后的反击机会，他人在空中，已竭力催动仅剩的修为，反手一挥。

　　丈余长的刀锋虚影挟雷霆之势当头斩下。阴阳神侍不躲不避，被劈个正着。

　　不想这比之前更强悍的一刀却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你刀能诛邪，可惜，现在这里没有‘邪’。”阴阳神侍并不在意他的垂死挣扎，不紧不慢道，雪面獠牙的鬼脸上，一双仿佛随时都会滚落的青白鬼眼露出嘲弄之色。

　　冥圣之相在身，他代表的就是阴界法则，而非邪祟，即使是专克鬼邪的器物也伤不了他。

　　谢重珩甫一落地，正待再次跃起，不料那点红光却如附骨之疽，瞬间已出现在他左膝处，竟无视盔甲径直钉入。

　　整个人立时如被生生剥皮剔骨，差点让他当场痛晕过去。他吐出一口血，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抵着刀踉跄几步，才硬撑着站住。

　　然而趁他受袭分神，最后一道活死灵也钻进了影子。

　　生机快速流失，魂魄也虚浮无依，谢重珩全身绵软无力，口鼻似被无形之物死死捂住，手脚都像是落了百斤重枷。陌刀呛啷落地，他的人也迅速萎靡，轰然倒下。

　　死亡的笔画勾勒得极快，仅只数个呼吸，已顺次点上他的右膝、双胯、腹、腰。

　　谢重珩咬着牙，犹自挣扎着再化出碎空刀。可这轻薄灵便的兵器也宛若千钧，他脖颈青筋根根迸起，却是手都抬不起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笔锋一路往上。

　　三魂六魄至此尽被勾魂笔勾住，仅剩最后一魄。凤曦却依然毫无动静，甚至再没出声。

　　最末一笔需近身施展，阴阳神侍防着凤不归暴起发难，谨慎地特意稍停了一小会。

　　此时远在王都上空的冥虚幻世山河尽碎，已成废墟。大地渊壑纵横皲裂如网，莫说“永安”，就连城外方圆数千里都不知早被翻覆了多少遍，化为一片焦土。

　　长达二十个时辰分毫不歇的连续鏖战，妖力大规模损耗后高下立判。凤曦颓势越发明显，素衫多处破裂染血，几道伤口深可见骨，反应和速度都严重滞缓。三条尾巴更是骨骼断折，无力地垂着。

　　伏渊的攻击却越发凌厉狠疾。

　　密集如雨的冰锥尖啸着刺破空气，遍布千里。中心数百条符咒金链似活蟒狂舞，奔蹿缠卷，交错成天网当头笼罩而下，几乎阻断了凤曦所有退路，逼得他根本没有半点脱身之机。

　　他疲于应对，又见谢重珩倒地不起，情势极危，几番想要突出重围，都被挡了回来。

　　分心的刹那，不防一条金链神出鬼没，悄然绕到他身后，无声绞上一条狐尾的尾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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