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江山路

　　永安的天上地下都在血战，灵尘亦然。

　　昨日天绝道开启后，尾鬼的攻击果然越发猛烈。众兵将分批次轮流上阵，四大神侍则各率门人，几乎是以冒险的姿态，一直乘着飞舟紧随在攻城部队之后施展功法，毫无停歇。

　　如此高强度、长时间的激战实属罕见，好在帅营仍是最安全之处。直到将近亥时，长达十几个时辰的厮杀声忽止。尾鬼似乎终于也挺不住了，齐刷刷撤走，偃旗息鼓，再无动作。

　　帅营上下紧绷已久的弦突然松了些，忙归忙，却不若之前的凝重。谢重珩摒退左右，自顾在中军帐里对着沙盘摆弄，但不是为前线，而是为后方。

　　正沉吟不已，蓦地有个全副新式盔甲、不露面目的人掀帘而入，看装束像是主帅亲卫。他抱拳躬身开口，居然是本该在镇邪二卫的谢重琛：“大帅紧急秘召末将回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余光下意识地一扫沙盘，他顿时了悟：“凤北宸果真调了军队进灵尘，打算偷袭？”

　　第三道防线早就奉命全线戒严，又知晓有不少可疑的小股队伍想蒙混过关，一向严防死守。然而盘上局势显示，他们竟已成功潜入，可见来者必是千挑万选的精锐。

　　但谢氏旁系毕竟世代盘踞在灵尘，全力经营，纵然昭明帝事先遣人百般刺探，也无从得知真正的机密部署。偷袭者绕过了明面上的守军，却不想紧接着还有一条极其隐蔽的关隘防线，据山形地势改建而成，将帅营外围防御得滴水不漏。

　　他们若是无法突进，要么被迫重聚，亮明身份试图计取，要么直接强攻。

　　谢重珩颔首道：“不久前传来急报，西岩、黑鹰峡两关西侧突然都冒出一批军队，挂着飞龙卫旗号，声称奉旨协同谢氏军抗击尾鬼，要求开关放行。”

　　“守军以请示为由闭门不纳，可这个借口拖延不了多久。估摸着对方总有大几千，且战力颇强。两关虽大都是我的人，却拢共不过千余将士，附近关防也分不出人手相助，我的援军又尚未抵达。”

　　“兵力悬殊不说，飞龙卫主将正是倾魂之战时，统领南路军十余万人的傅海真，兵战之术自不必怀疑。真打起来，未必守得几时。”

　　两关地处帅营后侧两翼，只要任何一处失守，对方很容易就能将谢氏军的指挥核心一锅端了。

　　谢重琛略一转念，便知他非但不想双线开战，恐怕还有更大的图谋，遂静候命令。

　　他猜得不错。得知来将身份后，谢重珩反复推演罢，断然废弃了原来的计划，已命侯曾带人外出，查探纪含英的独子谢敬仁相关，且同时打起了将飞龙卫吃掉的主意。

　　这支势力若降，必须归他掌控，因而绝不能由谢氏旁系的将领参与此事，却又必须要熟知大昭军务、局势的人才能胜任，幽影也被排除了。只有谢重琛既符合条件又可信任，且心思缜密周全，尤擅临机决断，是最佳人选。

　　如此这般秘密交代完一番，谢重珩嘱咐道：“傅海真识大局、知权衡，坚守拖耗、劝降为上。他若有意，带他过来与我面谈一次，其余由你全权负责。”

　　又拍拍他的肩，正色道：“琛兄，战后旁系绝容不下这些参战的嫡系子弟。此举关系到我们所有人将来能否挣得一线生机，还望琛兄尽心竭力，慎之重之。”

　　谢重琛自个也是其中一员，深知利害，当下领命，但对他的如意算盘表示怀疑：“听闻此人也算重情重义，他从小兵一路爬上来，深受凤北宸知遇之恩，麾下将领家小又都被控制着，会降？”

　　谢重珩心里也没底：“这哪说得准？总得试试，万一成功了呢？如若冥顽不从，再杀不迟。”

　　谢重琛遂去了隔壁帐中休整，只等后半夜避开其余人，秘密动身。

　　暂无别事，谢重珩照常留了个幽影在外间守夜，以便有紧急军情随时通传。他未卸身甲，只半闭着眼睛摘下兜鍪，挥手灭了多余的灯烛就直接躺倒。

　　只剩一盏油灯的昏暗光线中，从容操控整个大昭四方态势、对内对外有条不紊的谢大帅终于茫然了一小会。

　　此时的永安是什么情形，他一无所知。以凤曦对他的关注程度，明知他会忧心如焚，却直到现在都没能抽空在神识中说句话，可见那头极其不容乐观。

　　谢重珩只能全神贯注于战局，克制着不敢问凤曦一句，怕他分心，这会子才敢允许自己触碰一二。

　　可只是简单想了想，他又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吾动手之前，各部需协同猛攻，耗其心神，再急遽收兵。其必怠倦沉睡，防备大减，是为最佳时机。”

　　忙碌的营地渐次安静下来，只剩值守将士。按帅令，大伙都罩着专门抵挡阴阳一脉功法的全副新式甲胄，从头脚笼得严丝合缝，铁人也似，各司其职守备森严。

　　可惜凡人的防御对阴阳神侍形同虚设，谢重珩就是做梦都料不到，对方竟会亲率门人来取他性命。

　　亥时末刻，今晚负责内营的卫队队正带人巡逻完一圈。离下一趟尚有两刻，他无聊地听着附近营帐中起伏如雷的鼾声，不觉也有点犯困，遂摸去中军帐那头找幽影闲吹。

　　帐内灯火已暗阒寂无声，主帅显然正睡得沉。两个铁人靠着帐帘旁的木头柱，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犊子，声音在面罩下有些沉闷。

　　队正忽的“嘶”了声，瓮声瓮气道：“等我放个水回来的。”

　　幽影唾了一口，低声笑骂：“懒驴上磨屎尿多，小心点，别一个没注意给捏碎了。”

　　队正知道他在调侃什么，也回敬一句，去了最近的五谷轮回之所。

　　要不说这装备碍事呢。躺着都流汗不止的酷夏，套着这么个壳子简直是受刑。皮|肉都快闷熟烂了不说，他很费了些劲才掏出小弟，触着糙硬的特制指套，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层指套多少会模糊感知，不太能准确把握轻重。军中粗汉平时倒无所谓，唯独这处让人犯怵，不得不格外仔细。

　　痛快嘘完，队正一边低头扣整裈甲，一边心里嘀咕：虽说帅营在镇邪一卫后方不远，但阴阳神侍的功法再恐怖也不能越过前线影响到这里，安全得很，却又是镜阵又是引雷杆的，甚至不许值守的人掀开面罩透气，大帅也未免太过谨慎了些。

　　灯火在夏夜熏风中跳跃不休，投映出扭曲交错的光影，像无数择人而噬的厉鬼所化，混着前线飘来的硝烟血腥味，格外阴森可怖。

　　——“目标身怀感知邪祟之物，不可贸然接近，需借其兵卫亲信下手。”

　　晃神间，队正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角落里有细细的黑影飞速一闪。他想也没想，立刻警惕地反手拔刀斩去，却只是几茎草叶摇曳的影子。

　　他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赶紧往回走。

　　伪装成影子的阴怨之气在他身后和另一处同步扭曲，正是阴阳一脉的暗号：师，目标周围皆着特殊盔甲，玉碎无用，徒等该如何？

　　随即，暗号换成了：营中有身具死气、活而无魂者，可施术操控。

　　队正浑不知碍事的东西让自己捡了条命。回到中军帐外时，幽影正百无聊赖地抠着柱子上的毛刺。两人刚要搭话，忽见守外营的兵士带着一人匆匆而至。

　　那人同样全副新式甲胄，只是没扣面罩，露着脸容，却是镇邪一卫的校尉，说是奉纪将军之命送来血色急报。

　　幽影认得他，军情紧急，来不及通禀，当即领了他去见主帅。

　　谢重珩素来警醒，察觉有人进帐即翻身而起，一边拆阅一边听校尉禀明因由。

　　战事最后阶段，纪含英细思之下，总觉尾鬼虽仍在全力进攻，这次却似乎不若以往罡猛。来回考虑一番，她果断亲笔写了封急报。

　　纸上只有一句：“阴阳神侍疑另有动作，恐偷袭帅营。”

　　最后一个字入眼，谢重珩瞳孔遽缩。

　　纪含英常年驻守前线，对兵战之事的感知和观察都极为精准，他相信她的判断。可神侍们都借了不可想象的外力，整个帅营所有人加一块都绝无可能与之抗衡。唯一能对付他们的凤曦却正与伏渊生死决战，怎能在这种关键时候让他分神？

　　然而没有超凡的力量介入，大伙今晚都不定有几个能活下来。

　　谢氏军本就难以为继，军心都已不太稳定，若是帅营都被敌人彻底端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才是昭明帝勾结尾鬼的真正致命一击。

　　刹那间念头百转，谢重珩侧首吩咐：“传令，全营天级警戒。”

　　本该即刻领命下去的幽影杵着没动，突然脱力般靠在旁边的桌案上，整个人都佝偻得厉害，似乎正在遭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谢重珩心神蓦地紧绷惊跳起来，初见阴怨时那种绝无仅有的危机感当头砸下。

　　几乎是在同一霎，神识中骤然响起凤曦急促的声音：“小心！”

　　这刹那间，谢重珩一手薅过兜鍪扣上，飞身抢出去，厉声道：“躲开！”一手拔出碎空刀，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削。

　　校尉悄然攻向他脑袋的那丝诡线一触即灭。若是他稍许慢了毫厘，必已被阴怨侵入。刀势瞬间陡转，锋刃虚影暴出，直接洞穿了那人的头颅。

　　谢重珩心都跌进了冰缝深处，喝道：“示警，阴阳门人偷袭！”

　　直到此时，他才有机会往后一瞥，却没看见幽影。地上堆着副完整的甲胄，像个人似的躺着，只是已整体瘪塌，脖颈处弥漫出一股散逸着鬼气的血雾。头盔滚在旁边，沿着轨迹洒落碎裂的枯骨。

　　全程亲眼目睹的队正惊得发不出声。他本是见那人难受得不行，正要伸手去扶，哪成想对方往下一倒，就这么散了架、诡异消失了！

　　——幽影是死物所化，阴阳神侍一脉却专研聚阴灵、控鬼邪之术。可他们也万没料到，他们的指令跟往生域主宰的意志相悖，强行催动下，两种力量剧烈冲突，直接将那人的躯体炸得粉碎。

　　尖锐的军哨突兀划破夜空，此起彼伏响彻营地。整个帅营瞬间涌动起来。

　　从幽影出现异常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几个呼吸，谢重珩反应不可谓不快。仓促间，他当机立断，低声命令队正：“弓弩手全速占据校场周围所有高处，其余人尽快撤离，违令者斩！”

　　说罢，他立刻掀开面罩往嘴里倒了一堆丹药，谨慎地沿着空旷通道迅速往校场退。对方既是冲他来的，自然不会先浪费时间去对付旁人。

　　暗杀计划暴露，潜藏已久的阴阳门人也不再顾忌。帅营行动的同时，四面八方的阴气飞快聚集过来，一大团灰雾逐渐浮现，笼罩在谢重珩周围方圆数丈内，随着他移动。

　　掠过一根旗杆时，地上突然凭空伸出几双惨白腐烂的死人手，猛地抓向他脚踝。腐手虽在触及盔甲之时就“哧”的一声被重新烧成了灰烟消散，阻他一瞬却足够了。

　　与此同时，杆上无声爆出数点几不可见的星芒，隐现幽蓝微光，显然淬了剧毒，精准直取谢重珩咽喉、肋下和膝肘关节等薄弱要害处。

　　距离太近，袭击刚出即至，根本不容闪避。

　　电光石火的一霎时，谢重珩运转修为挥刀格挡，身周罡气暴起猛地一震，硬接了这一下，同时反手拍断了旗杆。

　　“呛啷”一阵嗡鸣，几枚流光连环镖和短匕尽皆被盔甲、刀锋所阻，滚落在地。但对方修为极是深厚，撞击的余波直接将他震飞数丈。

　　全身筋骨都被拆散了似的剧痛，谢重珩当即一口血吐在面罩里，却不敢稍歇。方一落地，他立刻发足往校场方向狂奔，碎空刀也换成了陌刀。

　　这明显还不是阴阳神侍亲自上阵。出手的仅只一人，同样的杀手还不知来了多少。

　　突听凤曦在神识中短促却温柔地道：“别怕，我在。”

　　简单四个字，却像很多年前往生域中，谢重珩从高耸入云的朱雀城上跳下时，踏着水墨虚空掠来的仙神，又准又稳地接住了他急速坠落的心。他忽然就彻底安定了，快速回道：“好，你别分心，我能顶一阵。”

　　至少阴阳一脉最可怕的阴怨、玉碎对他无用，单拼自身功法，他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不妨先会会他们。

　　他却似乎忘了，又或者是刻意不去想，战场运筹和当面搏杀是两码事。

　　狭路相逢，信念和悍勇有时比实力更重要，谁能在精神上压倒对手，谁就已经先占了上风。谢重珩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可他若是知道真实情形，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灰雾越来越盛，视线渐渐模糊，阴鬼的号泣呜咽声也越发清晰，此起彼伏如坠幽冥。更多腐手破土而出，密集的杀招与之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断从意想不到的诡异位置和角度偷袭。

　　再精良的盔甲也经不起锐器和修为的反复剧烈冲击。对方竟是打算先近身硬战，只待将这层坚壳砸出漏洞，随意一点阴怨就能轻取他性命。

　　谢重珩冲进校场时，地上的阴气已凝成了玄冰，眨眼间就能将人冻住。即使他身着能抵御阴鬼邪祟的甲胄，所过之处如沸水浇冰，行动也难免迟滞。

　　帅营的校场不算大，军哨响起后，周围几座瞭望塔随即明灯大炽，映得整个场地亮如白昼。唯独那团灰雾仿似天地初开前的混沌，连光线都能吞噬，照之不透。

　　无人知晓处，黄泉引·阴界折叠悄然施展，将雾中空间化为由阴阳神侍掌控的阴脉，以不同浓度的阴气切割开来，无缝交错，又有灰雾遮罩，肉|眼根本看不出。

　　谢重珩初时不知，拼着再硬接一招，看准位置一刀横劈。罡猛的功法催动下，陌刀刀锋爆出数丈虚影划空而去，几乎扫荡小半个校场。对方根本来不及逃窜出这个范围，绝难全身而退。

　　不想这十拿九稳的反击居然落了空，连对方一点衣角都没沾上。

　　接连出现几次同样的情况后，谢重珩终于察觉了异常——

　　刀锋虚影如同筷子插在水中一般曲折了，且还不止折一次，只是幅度不大，仓促间难以发现。但他的攻击却就此被分散折射，全然落不到真正的目标上。

　　尚未想出破解之法，唰然一声，不下三丈长的锋刃、比人还高的燕尾镖、堪比长矛的飞针从雾中激射而出，飘忽不定，直袭谢重珩。

　　数枚齐发，就算砸在城门上也得剧烈震几震。偏偏内中又夹杂着不少“暗器”，轻便隐蔽，极难察觉。

　　然而错位扭曲的空间里，谢重珩根本无从判断它们的本体位置，也分辨不出哪些被放大哪些被缩小，更无法去赌这到底是虚是实，简直防不胜防。

　　此时种种才是阴阳一脉近战时的真正实力。杀手中任何一个都够他喝一壶的，而况被他们同时围攻。他不敢硬接，只得竭力腾身躲闪。

　　攻击一出即至，砰的一声巨响，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激起一蓬尘砂柱。

　　饶是谢重珩反应够快，也不慎被一枚巨针的尾风扫中，登时撞出去跌落在地，周身都仿佛被巨锤来回砸碎了几遍，吐血不止。

　　玄冰立刻以埋葬之势猛地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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