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江山路

　　天龙大地另一侧，尾鬼以无数人命为代价短暂换来的土地上，指挥中枢军机营正在召集最后一次大合议。

　　结盟时双方商定以“天降异象”为信号，务必各尽全力夹击谢氏。眼下随时都可能动手，人心却反而越发不定。议程已到最后，四大名主的人都离开了，厅中席位上跪坐的只剩四神侍和主帅，太子桥本真夜。

　　诡术神侍也道：“不错。凤北宸只想拿吾等当棋子，等双方拼得两败俱伤再来坐收渔利。他虽也向尊神起过誓，可他若背盟，吾等根本无从制约他。”

　　几人都安静了一会，御使神侍打破了沉寂：“谢氏是双方共同的敌人，就算明知是为人作嫁，吾等也没有选择啊！”

　　“吾等必然要打到最后，但鏖战已久，兵力和资源都已严重枯竭，亟需外力相助。天绝道又必然开启，阻隔天狼联军。谢重珩却不仅有对抗神力之法，还有隐藏力量。吾等唯有另寻凤北宸结盟，不可因风险而否定合作。”

　　“有悔真人曾私下透露过，天绝道中枢跟凤不归决战已是定局，必遭重创。吾等至少还能倚仗神力，稍可震慑他一点。他若守约自然最好，最坏也不过是吾等无功而返。”

　　“龙裔人俗谚，富贵险中求。吾等要的是尽可能获利，而非长期安全。这是此战最后、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更糟，即使要付出些代价去赌也值得。”

　　阴阳神侍道：“吾赞成。尾鬼国小地贫，孤立海外，岂能长久？吾等为子民的将来、为大义而战，何惧一搏？”

　　“谢氏军同样疲乏不堪，防御也严重缺损，可称脆弱。谢重珩的后备军谁都没见过，即使上阵也需要时间。不久前本岛却又送来一批将士，若能抢先夹击他们，收益最大。”

　　源质神侍道：“但凤北宸提供的所有谢氏消息，都只是为了让吾等看到履约的好处，却不是全部真相。吾等可能会误判形势，制定错谬策略。”

　　“不是只有他才会隐瞒关键信息，难道吾等就对他和盘托出了吗？”阴阳神侍冷笑。

　　他略一停顿，却没拿显而易见的事举例，而是挑了更机密的一条：“当年镇澜海域上突然出现的幽荧鬼火、潜海巨舰何等威力，绝非谢氏军所有。除了谢重珩暗中插手，不做第二人想。可他为什么不用在这里？”

　　“因为洪淳毅最后的情报表明，他的私兵很可能全是死物所化，惧怕被吾等操控，才迟迟不敢投入战场。一支不能作战的军队，还是威胁吗？”

　　最上首一直隐在阴影中不言不动的人开了口：“诸位的担忧我已知晓。从长久看，谢氏世代镇守灵尘，对我等的威胁远大于昭明帝。若能连根拔除，功不显当代，利却在千秋。”

　　“经此一役，昭明帝必然实力大损，天绝道中枢短期内也很难再派上用场。大昭满目疮痍，西部三境沦陷，足够让他焦头烂额。要想将灵尘的防御恢复到以前，三五十年都未必够。”

　　“待我等顺利占据城池，抓紧时间善加经营，必可站稳脚跟。何况我等日后还能借用更多的神力，纵然这次仍不尽人意，下次却势必敌弱我强，天龙大地整个东部唾手可得。”

　　那嗓音清浅温润如春雨，说话却极有分量，正是桥本真夜。讨论至此，一锤定音。

　　战事部署都已在合议时商定，几人陆续离开，阴阳神侍却没动。

　　“尊神的安排真是……妙不可言。”桥本真夜喟然叹道，“当年抚星城惊鸿一瞥，他断我一臂，我还他一掌，又怎知都能度过劫难，日后会成为各自的主帅，你死我活的劲敌，隔着战场再次对峙呢？”

　　矮几上幽蓝如海水的广袖中，赫然伸出一只白惨惨的骨手，端起茶盏，灵活得像是本身所有。阴影中随即缓缓露出半张温雅柔和的清秀面容，天生眉眼弯弯，不笑时也似含着三分笑意。

　　桥本真夜竟仍用着早年私自潜入抚星城时换的死人脸皮，也不嫌恶心。他微微倾身，道：“师乃尾鬼重器，我之倚仗，真要亲涉险境吗？”

　　师徒二人近来单独谈论的，才是真正的机密，就连太子的另一个师父御使神侍都不知晓：

　　刺杀谢重珩。

　　所谓“夹击谢氏军”，尾鬼根本就没打算与之正面硬拼到最后。继续整体交锋的损耗是无底洞，他们已成疲师，再经不起这种拖累，刺杀是唯一高效、迅捷的破局之策。

　　谢氏军依赖此人才止住颓势，再据辛未的事推断，隐藏势力只受谢重珩师徒控制。全军安危系于一人且不可替代，这是谢氏军显而易见的致命弱点。

　　只要杀了他、拖住凤不归，就截断了背后力量对灵尘的支持，削弱对手的军心、战力和凝聚力，直接摧毁其后续反扑的可能性，为己方争取到喘息的机会，提振士气。

　　同时，还能向昭明帝展示己方仍有重创强敌的实力，震慑其不可轻易背盟，力求最大利益。

　　对他的担忧，阴阳神侍微显傲然：“这次随吾同去的‘天刑使’尽是本脉精英门人，鲸鲨搏虾，不算涉险。”

　　“凤不归被牵制在永安不得脱身，谢重珩及其护卫肉|体凡胎，绝不是吾对手。他绝料不到吾竟会出其不意，亲自前去刺杀，纵然他再有保命之法，也难敌吾等倾尽神力重击。”

　　“即使吾失手，全身而退却不难，夜君不必担心。”略一思索，他又道：“但凡事无绝对，凤不归毕竟太过诡异，为防万一，吾有重要之物交给你。”

　　随着他的功法心念，有些沉重的脚步声中，进来两个死士打扮的人。

　　即使是千篇一律的夜行黑衣、黑巾蒙面，单看身姿举止仍能觉出其骨子里透出的高华气度。两人在主位前站定，跪下，一齐抬手揭开面巾，显出两张冷白如雪、僵硬如石的脸。

　　只打眼一瞥，桥本真夜那双弯弯的眼睛蓦地睁圆，下意识地霍然站了起来。

　　多年练就的城府和风度也压不住他的震惊：“他，这……他们竟……竟是……”

　　“不错。”阴阳神侍自负一笑，“当年你断臂而归，吾亲入神墟深处，替你求取神骨做义肢时，意外发现了这两人。”

　　“尊神开恩，容许他们在身边多年，直如特意留给吾的一般，可见冥冥中的天意都偏向吾等。此番必能派上用场，吾前几日才将他们召上来。吾走之前恐是无暇再来，就此给你，切记，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勉强按捺下不可思议的惊撼，桥本真夜道：“师为何不带上他们行动，更容易刺杀成功？”

　　阴阳神侍道：“不必，吾等本身之力已足够，分心操控他们反而累赘。如果仍杀不了谢重珩，便是加上他们也于事无补。”

　　“若吾殒身报国，沟通尊神、借用神力的权柄自会转到你身上。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尽快设法率部退回，保存实力以待将来。”

　　“届时谢重珩势必全力阻截你。这两人是绝境中能替你挣得一线生机的底牌，善加利用，至少可保你撤走无虞。”

　　尾鬼的密谋不为人知，传旨的帝王心腹也极擅伪装潜匿，完全瞒过了谢氏府的眼线。但鉴于当前形势，同一天，谢煜也叫上师徒二人，暗中商定协作的几处关键点。

　　传送阵早已暴露，昭明帝的人非但昼夜紧盯着谢氏府，伏渊近日更放出威压强行压制，绝不可能再兵不血刃地悄然撤退。凤曦不能同样以威压相拼，否则永安都将夷为平地，只有先行将之斩杀。

　　“这边一旦动手，西南天绝道也必将同时开启。”谢煜道，“阿珩，你怎么安排？”

　　那条天绝道分别连接倾魂和万藏，一旦落下，两处的护境结界必然失效。西大漠人攻打中心三境无望，盛怒之下势必转而血洗万藏。

　　顾氏号称天下文脉之宗，旁系非但收藏着浩渺如海的典籍，更是全大昭最大最重要的教习书文编纂地，自来被文人学子视为圣地。若不幸灭亡，将是对整个天龙大地文明传承的毁灭性打击。

　　谢重珩远在灵尘的中军帐里，边往沙盘中插小旗边道：“西南宁松羽已分出三成兵马潜到南疆、万藏交界处，保护顾氏。师尊，让他和西北两路暂且按兵不动，皆以天绝道为信号，见之立刻进攻。厉幽带东北入口的驻军进入碧血待命，伺机行事。”

　　“另外，我撒向后方的斥候来报，近日有不少青壮年自西而来，疑似兵将乔装打扮，说不好是不是凤北宸的军队化整为零，打算偷袭。”

　　“将灵尘入口的人马一分为二。两千人原地驻扎，只待天绝道出，就要前往海牙村传送阵准备接人。剩下的即刻拔营开寨，全速赶往帅营后方，最好能将可疑者截在第三道防线外。”

　　话毕，沙盘中已是风起云涌之势。谢重珩凝目而视，本能地就想起族谱记载的那道旨意。

　　前世本尊悍然抗旨，直接成为战后昭明帝问罪谢氏的由头，他自是刻骨铭心，力求避免。倘若那时的情形跟现在相差无几，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传旨的特使也该到了。

　　谢重珩原想提一嘴，又觉今生变数太大，许多时间、事件节点都完全对不上，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届时自己相机而行便是，于是说起相关的另一件事：“谢重玟等人已经同意，听从调度开启护境结界。”

　　为随时跟定海军枢取得联系，有两个幽影常驻那头。凤曦想了想，关键是要确保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及时收到指令，遂将幽影的神识跟传送阵接通了联系。只待感知到传送链开启到最后，他们就能立即通知长老会。

　　永安这头的计划则更早就定了。反复推敲罢，三人最后将行动时间定在了四天后。

　　这一局乾坤翻覆天地变换。人人都在棋盘中，都以为自己是那只操纵风云的手；人人都无有把握，却都坚信自己必然胜出；人人都在迷失，又都自觉清醒。

　　凤曦没立刻离开，而是抬手拈出一粒辉光灿灿的雪银色宝珠递过去：“此珠封存我三成修为，嵌入阵眼即可开启传送阵。伏渊若不死，威压遍布，法阵不可用。若见法阵亮起，伯父不可再有任何顾忌，需立刻撤出永安。”

　　作为影傀，必要时他将替谢重珩承受致命伤，不得不考虑到决战时出现最坏的情形，早在谢煜上次拒绝撤离后他就准备好了妖珠。

　　“我能回来自然最好，但凡事无绝对，伯父务必做好两手打算。只是此物终究不比我亲自动手，只能送走府中三成人。伯父需将他们分出主次，待我走后尽快安排进入演武场，随时待命。”

　　知他并无必胜的把握，甚至可能有去无回，谢煜目光闪动，也不知是试探还是劝说，道：“伏渊毕生所求只为挣脱枷锁重获自由，未必真心与你为敌。若是他想与你联手，借你之力脱困，他欠你大恩，你少个劲敌，私以为倒不必非得以命相搏。”

　　凤曦无声地弯了弯唇角。那是因为对方暂且不确定他的身份，决战时却瞒不过的。

　　世间的仇恨有时就是这么神奇，莫名其妙却命中注定。

　　若说必然，可他们隔着半个洪荒，哪怕因凤氏血脉生而有不解之仇，过往六世却都毫无瓜葛。他刻意隐瞒下，伏渊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若说偶然，可从凤炎第一眼见到伏陵兄弟后，连凤曦的产生、他和谢重珩的交集，无一不充斥着精心且准确的算计。那个人终归会来到他面前，妖邪虚妄的心终究会为之颤动。从那一刻起，他与伏渊唯一的结局注定只剩下不死不休。

　　竟让他不知该感慨是人力还是天意。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凤曦也没多解释，只懒洋洋道：“我跟他素有私仇，终究会有这一天。”

　　回到半山院，印槐和另三个幽影闲得无聊，正在廊下蹲的蹲坐的坐，压低声音打叶子牌。单哉张牙舞爪从井里捞出两个湃了半日的甜瓜，没心没肺地傻乐呵着，跑过去跟他们分食。

　　虽非活人，却也有几分人间烟火气息，颇有种能过一时是一时，洪水滔天关我底事的悠然自在。

　　凤曦安静地在院门处站了一会，思绪天上地下游荡了一圈，才走过去道：“都收拾收拾，即刻撤出去隐匿，待公子回来再现身听令。”

　　若在从前，这些蝼蚁的死活根本不值当他一顾。但也许是同谢重珩厮混太久，多少沾染了些人性，他这个邪物竟也能生出点类似怜悯的情绪，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路。

　　天下事，多绝妙、稳妥的计划也永远赶不上变化。永安自此将天翻地覆，于谢重珩而言更是面目全非，故旧凋零，亲族死生。

　　纵然连凤曦都不在了，他再回故土，至少还有几个熟悉的人能陪在身边，稍许慰藉一二。

　　他念念不忘的人远隔重山，此时正等着永安的消息。但未及谢煜行动，谢重珩先等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第三天，即六月廿二上午，一阵密如鼓点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又戛然停在中军帐外一箭之地。急促的脚步声中，一名副将匆匆掀帘入内，禀道：“不好了大帅！”

　　“永安来了只传讯飞舟，来人自称是前来宣旨的帝王特使，现下正在校场上嚷嚷，说是帝君体恤灵尘将士浴血多年，殊为不易，要大伙即刻尽数撤往中心三境，与他们合兵，倚仗他们的防线共击尾鬼。”

　　谢重珩正在处置公务，闻言眼神一沉。他心里有所准备不假，却哪料到竟会来得如此突然。

　　从前他一直不解，他的信条向来是若有必要，该忍则忍，忍不了也不妨阳奉阴违，断不至于轻易冲动到用“当众亲斩帝王特使”这种明摆着挑衅的激烈方式。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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