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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2 章
日升星隐,永安不觉已入夏,蝉鸣万声并起,流萤倒泻银河。
五月上中旬相交,谢煜前往文德殿,不想在殿前丹陛下遇见了有悔真人。
大国师入朝七年,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玉面含笑,一甩拂尘:“武定君清安。”
谢煜近来越发清减、衰败,行动明显有些迟缓,闻言脚下略顿,却头也没转,只斜过眼风淡淡打量这神棍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慢慢走了。
散值回了澜沧院书房,他也不急着处置族中事务,而是对着茶盏袅袅腾起的水雾,似有所思。
借着那句寒暄的工夫,有悔真人颇为古怪地暗中接连掐了几个手诀。那也许是玄门秘印,含义未知,但若是大昭军中的通用暗号,则意为“东南,老地方,重要情报”。
可这“东南”远至灵尘、万藏,近至帝宫、谢氏府,以什么为参照、究竟是哪、甚至大致范围都毫无指向。他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到底想传递什么消息?
凤曦正好有事,隐着身形来了又去。武定君盯着人影消失的虚空若有所思,移时,突然提笔在纸上勾了几下,画出永安部分简图。
一整日苦思无果,直到方才他才恍然想起,凤曦师徒重返王都时购置的落脚点,宋宅,岂非正是位于城东南?
谢重珩依稀曾提及,二人初入宅时似乎跟有悔真人隔空交锋过。他们被迎回谢氏府后,那地方久无人居,却并未转卖,仍属他们所有。
手指轻叩两下桌面,夜行黑衣、黑巾蒙面的影一鬼魅似的现了身。待主子低声吩咐罢,他又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未及亥时,几枚子母传音符和数页纸张摆在了谢煜的案头。
那是从嘉平八十一年,预备对付宫氏的前一年,到最近的四月中旬,昭明帝两次命有悔真人与尾鬼密使秘谈并结盟的部分相关:夹击灵尘谢氏、战后许以借用四座城池各一甲子、签下国书……
即使只是动了留存这些东西的心思,都可能随时被发现被虐杀,要成功避开天绝道中枢、宫中重重禁制、无数帝王暗探的层层监察,更不知需历几多危机。有悔真人此举若非跟凤北宸合谋设的陷阱,就是形势确然对他极其不利,近乎孤注一掷。
作为证物,这点东西颇多缺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谢煜默然翻阅罢,几个转念间,心里已罗列出需要补全的部分。
他动作迅速,待凤曦再次去解药,一份足以彻底将昭明帝钉死的完整证物也同时带到了灵尘。尤其是子母传音符,忠实地记录着昭明帝的声音、言辞,可谓铁证如山。
这是日后谢重珩起兵时最大的道义筹码。双方固然终有一战,但没有这东西,只能叫反叛,若将这些公之于众,则是打着讨伐国贼的旗号,凛然大义,名正言顺。
谢重珩起初有些不可置信,反应过来,不由慨叹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凤北宸多年来以伪证诬陷谋逆的手段,先后诛灭宁、白、宫三大世家,却不知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同样的路数会反噬自身。”
凤曦黏糊地蹭蹭他的耳鬓,懒洋洋“嗯”了声:“此事同时表明,尾鬼可能也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才会向凤北宸寻求协作,尽量争得部分利益。”
谢重珩点点头,眉目却依然沉郁。
按说双方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彻底获胜,可惜灵尘也没好到哪去。
尾鬼信念之顽强近似于野狗,便是自损也要撕下对手的血肉,不到山穷水尽绝不松口。他们在陆上虽颇受掣肘,优势较海上减弱不少,神侍威力也有所下降,毕竟功法远超凡人。第二道防线各城池防御结界陆续严重受损。
谢氏军人员伤亡倒是没以前惨烈,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极大摧毁了民众生产,物资早就匮乏,而况如今大片疆域都让给了敌人,产出区域大减。
谢重珩也不能大量抽调往生域的粮草,免遭猜忌。为长久计,轮休兵士连同伤兵的吃食都掺了不少野菜。
凤北宸却一直在伺机动手。再这样下去,要么开启护境结界,自断所有退路一拼,要么就得退守第三道防线,让灵尘谢氏的核心,定海军枢一带都直接面对尾鬼,配上后方不失时机捅来的刀子,基本就只剩个死了。
凤曦离开不久,外出打探纪含英消息的幽影回来了。负责禀报的人|大名侯曾,因机敏活络,绰号“猴精”。
见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谢重珩招手示意他凑在跟前,小点声说。
纪含英出身寻常百姓家,自小就被测出灵脉,在中区教习营时因表现出众,提进旁系专门培养后备将领的御溟城基地。
少小时自然是严苛的养蛊式训练这种基本操作,跟死士类似。区别在于,大多数世家控制外姓人才,尤其是极为优秀者,少有用蛊毒、酷刑之类的极端手段驯服,以免对方鱼死网破造成巨大损失,更常见的把戏是诸如感情笼络、利益捆绑、制度约束、资源管控之类。
纪含英当然也无法逃脱。她成婚的时间也很特殊:大概三十年前。
那时局势日趋稳定,灵尘上下都在全力恢复,旁系却出现过一场隐蔽的危机:谢重玟接任族长之位,长老会正虎视眈眈,伺机蚕食其权力;没两年,谢烽一手带出来的镇邪一卫主将又因身体问题力不从心,面临交替。
这是谢氏军最精锐、重要的一部,谁能将之握在掌中,谁在啸月大殿就有了力压群雄的话语权。
上次战后,纪含英作为一卫中层将领,抓住机会,几年间收服部众,逐渐势大,此时已几乎能与主将分庭抗礼。本是最有可能取而代之者,但在此之前,她的家人已陆续死尽。
谢重玟岂能让一个已无软肋的外姓掌如此精锐?家人都死了不要紧,造也得硬造出来。
卡在两件事中间关键且短暂的空档,纪含英突然被召去定海军枢,跟族长支脉的一名同辈庶子成婚生子,一年多后才重返军中,幼儿则留在了夫家。
不过她本人手腕强硬实力不俗,背后又有谢重玟一脉鼎力支持,那点耽误并不影响什么。她仍是迅速压住了一卫的反对者,走马上任。谢重玟也因此彻底坐稳了族长之位。
此后,这对师姐弟真正意义上同气连枝,相辅相成至今。
结合早前谢煜给的资料,谢重珩一听就捋清了因果,见幽影挤眉弄眼,狐疑道:“莫非还有隐情?”
侯曾嘿嘿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纪将军手下有个得力副将连崇森,二人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多年,感情特别深厚,身边关系近的都知道。原以为他们会成一对,哪曾想天降一根梁柱,生生敲散了鸳鸯。”
“纪将军回到一卫的同时,那连崇森也赘入了族长支脉某家的妻族。早年纪将军风评因此有些……一言难尽,总之有人认为她为了主将之位攀附权势,抛舍旧爱。”
谢重珩哼笑。
乍听只是一盆当头泼下的陈年狗血,细思却是冷酷无情的权术制衡。谢重玟绝不会让下属外姓英才有机会抱团,这一招既能离间二人消除隐患,又能更轻松地分别控制为己所用,一举两得。
“结亲”是世家对下属人才最高规格的认可,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桎梏终身的枷锁?如纪含英和连崇森,甚至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否则军中生涯将到此为止。对他们这样自幼只学着行军作战的人而言,比死更痛苦。
但无论他们付出多大的代价,即使已统领重兵,也不过是得到一段虚妄的锦绣前程,在看似风光的位置上如履薄冰,并不敢轻易异动。
说白了,吊在驴子面前的萝卜,随时可收回去。
话罢,侯曾自顾喋喋感慨:“哎,凡人对女子的道德要求也太苛刻了,不容易啊。换成男人这叫清醒上进,至少也是逼不得已情有可原,女人却要被骂背信弃义。”
“啥啥都被人控制、算计着,所有人却认为你占了天大的便宜,还得扣你一堆黑锅,却没人管你是不是形势所迫,想不想要。我要是纪将军,我得憋屈死。”
谢重珩拍拍他的肩,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种种流言不必说,少不了谢重玟的份,意在打压、示恩。棍子与点心交加,是最快速有效的驯服方式。
“那纪将军后来回定海军枢的时候多吗?”摸着下颌沉思片刻,谢重珩道。
侯曾摇头:“纪将军常年在一卫,非战时只固定年中和年尾祖宅祭祀回去一阵,若有战事就更说不好了,因此只得一个儿子。”
谢重珩对世家惯用的龌龊手段门儿清,当下忍不住冷笑一声:“以子制母,简直卑鄙无耻。”
为确保控制,谢重玟多半给纪含英下了绝子药,这根独苗便成了勒在她脖颈上的绳索。
她的独子名谢敬仁,是昭仁惠帝的仁,可见是如何被“培养”、期待的。谢重玟绝不会容许他接触任何权力相关,甚至不会教给他正常世家子弟该有的处世心术。他对生母的感情也必须被训导、控制,保持在有但不太多、又依赖又怨愤的状态。
这样既可避免两人内外联手,纪含英势大,有失控的风险,又能吊着她,不至于彻底舍弃了母子情。她将终身不得解脱,只能在愧疚、母性和失望混杂却无力改变的痛苦中卖命至死。
这招虽特别缺德,却十分管用,直接断绝了各方势力挖墙角的念头。几番思量,谢重珩也没能从中寻出可以下手的突破口,遂一叹作罢。
灵尘艰难支撑的同时,朝堂对中心三境敲骨吸髓般的疯狂逼迫下,仅用了半年时间,承天塔连造两层。六月初,第六层筑成。只待谢氏被诛灭,剩下的万藏顾氏和远走海外的巫氏根本不成问题。
昭明帝大悦,越发踌躇满志,奈何眼下的局势实在不宜大肆张扬,不得不按下消息,所知者寥寥。独大国师上表进贺,称“宏图大业,天意相佑”,帝王欲要褒赏,他也坚辞不受。
君臣鱼水,甚是相得,背后却是天狼联军已攻破中心三境西南防线,大光明军打到长宁府附近,意图直扑永安,京畿重地一带都已是叛乱四起。
形势紧迫,却也是昭明帝等候已久的时机。
瞒过所有人发往西南、东南两线驻军的调兵旨意早已抵达,六月十九,最关键的密报传回:傅海真亲率飞龙卫一万精锐秘密进入灵尘,已绕过帅营后方一带防御城池,潜伏到预定地点。
殿中一切内宦都早被摒退,只剩两名心腹将领。帝王召他们在沙盘上最后推演完一轮,终于做了什么决定般,踱到那座整块帝王绿翡翠雕成的六合同风笔架前。
带着某种隐秘又残忍的仪式感,他郑重取下宁松羽腓骨制成的玉骨琼枝毫,亲笔写了道要求谢重珩放弃灵尘、撤军回防的密旨。
一人疑惑道:“末将斗胆。不算我方备用军队,东南线都镇守着二十几万,比谢氏军只少几万。奉旨就是自蹈死地,谢重珩当然不会这么傻,且势必立刻知道帝君要对他们下手了。这,会让他警觉戒备吧?”
昭明帝不以为忤:“天龙大地自来讲究个师出有名,方能天下归心,而况他正在抗击外敌。可这是诛灭谢氏最快、最好的机会,必须先下手为强,逼他抗旨,才能立于道义的高地。”
“按朕的计划,特使抵达跟傅海真的行动只在前后脚。谢重珩顾虑永安谢氏,又需要通知定海军枢开启结界,大概率要先与特使虚与委蛇一阵,争取时间。”
“他跟旁系之间矛盾重重,各自提防,隐藏兵力至今不敢成规模地出现在灵尘,后方严重空虚。这个时间已足够傅海真突入帅营,速战速决斩杀他,再即刻撤回。朕给他们预留了三天,待预设的行动尾声时再开天绝道。”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以最小的代价攫取最大的利益,拼的就是速度和最后的爆发力。
纵然傅海真和一万精锐回不来也无妨。以他们换谢重珩的命,怎么算都值当。只要断绝了他对灵尘的支持,剩下的谢氏军自困一隅,势必跟尾鬼拼得两败俱伤,不足为惧。
届时昭明帝完全不必顾及西南线,能腾出兵力快速东移,连同东南线原有的军队先后进击他们。再榨一榨百姓,最多一年,他就能破进结界,荡平灵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密旨抵达之际,就是双方决裂之时。他只能被迫提前开启天绝道,整套计划作废,换成备用方案,则傅海真一行将平白送命。
但昭明帝已别无选择。
天绝道落下必定激怒整个旁系,无论有没有这场偷袭,灵尘都必开结界。他若是不走这步,谢重珩若是不死,很可能会倾力与旁系合作,先剿尾鬼,再反攻中心三境。他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巨大的收益面前,可控的风险不值一提。
两人恍然,齐声道:“帝君英明!”
帝王缓缓微笑起来。为激得尾鬼跟谢氏军拼到底,上次密谈,他顺便将他们也一起骗了。
“凤北宸说,谢氏军前后受敌内生动乱时,他将立刻开启万藏境那条天绝道,让部分灵尘护境结界失效。他的大军将紧接着杀入,与吾等合力围攻御溟城,彻底摧毁他们。”源质神侍面无表情道。
“可诛灭谢氏后,若是他即刻反手对付吾等又当如何?吾等已然兵疲将乏,绝难再与之对抗。龙裔族人生性奸猾,言而无信,他们的帝王更是狡诈无比。吾等真要相信他的承诺,履行盟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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