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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1 章
即使明知谢重珣很可能早已疯魔,即使对这一刻早有预料,谢煜仍是痛苦地闭了闭眼。
严惩叛乱者固然是自毁根基,轻恕却更加后患无穷。不愿同流合污而死的子弟都是坚定支持他的,无论嫡系此番能否逃出生天,那些支脉余生都将与反叛一方互相仇恨,所有人都将与他离心离德。
人心易散不易聚。他已衰朽,再没有机会强行捏合如此大的裂痕,而整个谢氏府无人有这能力。嫡系自此将一盘散沙,再不复曾经的凝心聚力,大局为重。
这才是谢重珣策划夺宗的真正目的,亦是他最后、也最残酷的报复。
——你这一生不是宗祧永续、利益至上,不惜为此湮灭人性,以亲为棋、牺牲无辜吗?那我就毁了你最看重并为之呕心沥血的家族,让你亲眼看着它如何走向瓦解,自己如何众叛亲离。
空间里微尘太重,刺激得谢煜胸腔里有什么翻滚着要往外冲,喉咙有些痒意,或许还有点血腥味。
许是他面色太过苍白,谢重珣终于出了口恶气,微笑着好心“安慰”道:“父亲何必这么想不通?你该比我更清楚,王朝更迭之后最有生机,六族却世代称霸一方从无替换,早就朽败不堪,走向覆灭是必然。兵五家已去其四,凭什么谢氏就能独善其身?”
“你一生为谢氏万般筹谋,可就连谢烁都为一己私心反了你,这样的家族,你拿什么去救?就算没有今日这一出,父亲千秋之后无人能接此重任,岂非同样是这个结果?儿子不过帮你早一步见证终局,让你安心罢了。”
“不过父亲大可放心,我都替你想过了,有阿珩和凤不归在,纵然没了永安谢氏,大昭约摸也崩坏不远。你的大局依然不受影响。凤北宸和天绝道中枢那里的仇,他们会替我报,在此之前,我自己就能报复多少先报复多少。”
强行压下剧烈的不适,谢煜才嘶哑道:“你果然恨我、恨家族至此。阿珣,你深受心魔气侵蚀……”
“你错了,与外力无关。”谢重珣截然打断了他,“是什么让你自信到认为没有心魔气我就不会恨?是你多年用大局、奉献、身份给我套上的完美道义枷锁,是父为子纲儿子岂敢忤逆,还是我一直都太懂事太听话了?”
“又或者,我只是失去了人生、身体、尊严这些所有正常人的一切,断了前途、被人阉|割、被迫雌|伏于敌饱受凌|辱、回到家还要被囚禁至死,而你却失去了亲情失去了一个趁手的工具,你才是最痛苦最悲惨最该恨的那个?”
若在从前,这些屈辱经历他宁死都不会吐露一个字。可现在他毫无顾忌,以此为兵器,撕下了父子间血脉维系的最后一点体面。
谢煜沉默地看着他,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一念心魔起,百万障门开。谢重珣已彻底沦为恶念的容器,无论说什么都不过徒费口舌,绝无可能让他清醒分毫。
初夏的朗朗朝阳照在身上,蓬勃热烈,生机无限,谢煜却只觉如万道冰刃扎下,心都冻透了,冰冷至极、刺痛至极、麻木至极。
“你从前对我有多爱重,后来就对我有多残忍。我,我想过释怀的,可我又说服不了自己。我还想恨你,又恨得不够彻底……”谢重珣咬着牙忍耐了一会,蓦地霍然起身,手指如剑,指着谢煜。
直到此时,他终于爆发出一点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父亲,掌执大人,谢氏两部上万人的大局,你跟凤北宸斗法的代价,凭什么所有劫难都该我一人承担?”
“你固然有你的坚守、信念,可我又何错之有,要成为你掌中的棋子,一再被要求付出、被舍弃、被牺牲,最后连恨都不该也不配?甚至联合凤不归,连我的记忆都要剥夺,以为这样就能抹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光线映衬的阴影下,那张清俊面容已因扭曲而狰狞,咄咄逼人连声质问:“就凭你是父亲我是儿子,你生我养我塑造我,就该天生有着绝对所有权、支配权,想如何便如何,还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
“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有没有哪怕一次拿我当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无心无觉不会伤也不会痛的傀儡?!”
说到最后时,谢重珣已近乎低吼。
两人面对面地对峙着。那双一脉相承的杏眼亮得惊人,内中猩红如血,翻腾起滔天恨意,焚烧着唯一的倒影,像是恨不能真正将之焚成灰。
谢煜声嗓艰涩,微微发颤:“封印你的记忆不是想掩盖什么,而是替你挣得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生在世家即是罪,既在其位,必承其重。阿珣,你什么都没有错,唯独不该作为我谢煜的嫡长、独子,投生于武定君府。”
“你不是想救我,而是怕我毁了你精心维持的棋局!殚精竭虑换我出宫也不过是怕我以后妃之身而殁,在史册上给谢氏留下污名!”
情绪的潮涌短暂暴涨后,又近乎本能地自然退却,只残留一点尾声。谢重珣重新坐回去,逼视着他,切齿道:“是你告诉我,活着才有希望才有将来。可当我真的撑到活着回来了,你又是怎么做的?”
“父亲,你以为那些族人连真正策划夺宗的是谁都不知道、连面都没见到,仅凭翟明隐传的几句不知哪来的话,为什么就深信不疑、就肯聚集起来反抗你?”
“不是因为他们利令智昏愚钝可欺,而是他们清楚你对我,对你的独子有多冷酷无情,断定你为一己信念、大义同样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他们!”
谢煜深深看着他,苍老的眼中幽暗如死水,半晌,缓缓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原想说,如果有得选,他宁愿自己承了那些劫难。他又想说,他已竭尽全力去保住谢重珣的性命。他还想说,轻纵反叛者不仅是为家族考虑,也是要大事化小护着幕后主使。
可他除了是谢氏掌执,还是一个父亲,有所冲突时他终归是近乎无条件地偏向前者,便难免一次次舍弃后者,任是怎样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他作为父亲严重失职的事实。他的付出在谢重珣所受伤害面前太过微不足道,抵消不了其万一。
刹那间心念千回,谢煜最终选择了沉默。从头到尾,除了方才那句话,他没有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一个字,任凭对方肆意倾泻着对他、对家族的怨恨。
直到最后,他不知是在对谢重珣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我与你数十年父子一场,终究是,面目全非,如凤北宸所愿,走到了这一步。”
他起身慢慢往外走,伶仃身骨撑着那身宽大厚重的衣袍,逆着煌煌天光,显出一道有些僵硬的、佝偻的黑色衰朽剪影。许是明昧交织的错觉,漫天尘埃中,他步伐似乎不太稳当。
谢重珣坐在原处目送他离开,悠悠道:“面目全非的又何止你我的关系?我甚至已经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与其说是你的儿子,不如说是你亲手造就的恶鬼。”
“谢掌执,我从不需要你伪善的怜悯和宽容,你也不必指望我‘醒悟’。此生最悔入朱门,我对你、对谢氏之恨,至死不休。”
谢煜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踏过门槛时脚下微一踉跄。晨风与他擦肩而过,似乎带进来一丝新鲜的血腥味,也许是从宗祠传来的。
看着像出闹剧、暗里惊心动魄的夺宗大戏彻底落幕。谢氏府消失了一个府医,参与反叛者全部杖责四十,关押戒律堂一月。原本足够让整个永安谢氏就此分崩离析的风暴似乎被强行按下,消解得几乎没什么声息。
可相对公正与平衡是一切群体内部能维系稳定的根基。这般惩戒对死了人的支脉而言,显然太过轻微,对受刑责者而言,却又觉太过严苛。
数日后,远在灵尘的谢重珩突然在神识中问道:“师尊,我伯父一家怎样了?”
其实解药时他也问过,才隔数日。凤曦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启齿,心虚地迟疑一瞬,才不动声色道:“还是老样子,怎么了?”
谢重珩也顿了顿,道:“没什么。就是最近神烦意乱,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方才有些心悸,所以问一下。”
凤曦更加心虚,看着眼前景象,勉强宽慰几句。
心魔气何等霸道,身负双重洪荒血脉的往生域主宰都无法抵挡,遑论一介凡人。那天父子相见后,谢重珣的情况急遽恶化,仅三两日间已言行悖乱,状若疯癫。
到这一步,即使仿照当年厉幽之法,将他封禁在法阵中,让躯壳陷入沉睡,依然不能遏制他的心神迅速坠向深渊。
但谢煜仍是别无选择。
种种动静哪里还瞒得过顾晚云。封禁之前,她终于求来个单独探视一刻钟的机会。
谢煜和凤曦都等在门外,逾时不见她出来,遂破开防御法阵进去,却见她端坐在圈椅中,半身染血,心脏处插着把匕首。谢重珣披头散发倒在地上,已气绝多时——最后居然是这个心性慈良的母亲快刀斩乱麻,给儿子带去了一份精心挑选、不会太痛苦的毒药。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明白这出血亲相残的人间惨剧的侍者也不敢开口。只母子二人俱都面色安详,彷如深眠。
他们终于都解脱了。
两具尸身就摆在凤曦眼前,回天无力。他胸腔里像坠着铅块,第一次为旁人的死亡感到哀伤。
最想救的三个人却先去了两个,谢重珩半生的心血和期盼,至此算是几近破灭。若是他知道了,还不知会痛苦成什么样。
发了会呆,凤曦也只能躬身一礼:“伯父……节哀。”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悄然隐去了身形。
房中再无旁人,谢煜枯坐在侧,木然守着死去的妻儿,终于流下两滴泪。须臾,阒寂中传来一点喑哑的呜咽,彷如重伤野兽濒死的悲鸣。
一家三口,此后仅剩他孤老一人,踯躅世间。无论爱憎、是非,也就这样了。
武定君府秘不发丧,对外都称母子二人“静养”。顾晚云本就避世多年,谢重珣更是自打回来就没见过外人,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按世家礼制,谢煜的心腹将两人着装入殓,整玉覆面,连同已熄灭的命灯放入棺椁,阖盖镇钉、朱漆敕封,从云舒堂走地道运进澜沧院的地阁。
枯荣生灭,浮华消散,碧落黄泉,尘缘了断。自此,恩仇宠辱一并封存。天骄骨,贵胄血,终落成棺底尘泥,待亲族都忘尽,再不为人知。
地阁空旷,周围立着一圈比人还高的粗陶瓮,也不知装的什么、摆了多少年。阁中秘设停灵处,余外别无仪仗。凤曦在棺椁上施了冰封术,代谢重珩上了香,环视着这不像冥堂的冥堂,冷情如他也不免唏嘘。
生时何等尊崇,到哪处皆受敬仰,死后极尽凄清,灵前无一人哀哭,连最简单的丧仪亦不可得,甚而无法入土为安,尚且不如平民百姓。天意无常,可见一斑。
谢氏府连生变故,外间同样风云暗涌。
四月中,帝宫秘密接入几个神秘人,谁也不知他们是谁、来此何干。不过一两日,他们又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中心三境突然冒出一大批义慈使,奔走于长街短巷,四处寻找孤寡老弱、病残贫民等,声称官府为安定民心,令不少商、富自掏腰包,在各城外设了安济所,收容这些无依无靠的穷苦人。
那些人皆被送上马车,暗中运往王都方向,自此再未露过面。短短时日,就连永安的乞丐都为之一空。
同时,许是昭明帝催建承天塔愈急,征调的民夫也越来越多。青壮年动辄以千计送入帝宫,本该轮换下来的疲、伤、病者却鲜少有光明正大离开的。
唯独临近城门关闭时,总有紧蒙着黑毡的车驾持了内宫的腰牌出城,辚辚行往荒郊乱葬岗,天明方归。守城兵士并不敢多问。
蝼蚁终归是蝼蚁,非到必要时,高处的人注意不到他们。同在底层者还要竭尽全力在苛捐重税、乱象四起的境地挣扎求活,即使亲族也无心关注他们的去向。
一切都仿佛再正常不过,又仿佛涌动着丝丝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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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殉。开头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主角最核心的特质源于我半生信念,才有了开文的动机。
想不到热血沸腾写到最后一卷,这居然成了一篇悼亡之作。
原该正着写正着看,岂料天地黑暗,盛世白骨,也只能正着写倒着看了。
胸有块垒,不吐不快。谨此悼念我多年的坚定、热爱,以及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