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江山路

作者:猫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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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80 章


      谢煜也不介意,不疾不徐地自顾在对面落了坐,却没有看他:“上次生病就想起来了?也不告诉为父一声。”

      ——他哪里还不知道,必是伏渊趁凤曦的神识前往灵尘之际做了什么,点拨暗示谢重珣。

      凤曦曾说过,以心魔气的特性,若被激发也许能侵蚀封印,这种由内而外的改变却大概率难以察觉。只他也不能确定,都是猜测。

      此刻,一切都得以证实。

      谢重珣悠悠道:“你们都说,我‘身受重伤,记忆缺损’,可庄生梦蝶,孰虚孰实?我凭什么该相信你们说的就是真相?就如同现在,其实我无法确定你究竟是我臆想出的幻象,还是确切存在。”

      想通了这层隐喻,后来的“替儿筹谋铺路,逼令已定亲长女悔婚为富人妾”,真意自现。推断出这么多,已足够他猜出缺失的关键记忆。再联系自身处境,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好像对夺宗的结果并不意外,”谢煜目光微垂,“为什么还要殚精竭虑,不惜代价拉翟明隐下水,甚至跟天绝道中枢合作?”

      任凭他何等智计非凡、洞悉人性,也万料不到这个“卧病”已久的儿子,曾经的天骄贵胄,竟舍得下自尊、身体、昔日深仇,谋划这样一出亲族相残的惨剧,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重珣一手搭在扶手上,月白广袖舒展垂落,闲适慵懒。分明身骨嶙峋,却无形中透着几分迫人的倨傲。

      水雾缭绕中,他缓声道:“世上哪有永久的敌人?天龙大地同尾鬼无数次打得死去活来,通商邦交的时候却也不少,都是利益所需罢了。儿子自小深受父亲教诲,不敢稍忘。”

      “若论智计,我自愧弗如父亲远甚。可兔子走投无路时,亦敢搏苍鹰,都死到临头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忍,什么也不做了么?”

      谢煜不言不动地听着,没有否认,也没有指责,更没有试图像从前一般讲道理。

      ——为心魔所控者,无视现实,唯剩方寸所生虚妄世界,故而神思颠狂悖逆,人性尽丧恨意难填,我行我素任意妄为,不可以常人常理揣度。

      “说实话,我原以为你并无绝对胜率。不过今早我骤觉身轻体泰,沉疴尽消,已恢复到‘失忆’前的状态,就知道必是凤不归得你之令,撤了对我下的阴招邪术,引蛇出洞。”

      “我已无法临时通知他们停手。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水已沸腾,谢重珣单手摆弄着茶具,忽而低低笑了一声。

      “利益至上是世家最根本的生存法则,可聚也由利,散也由利。儿子并不在意成败,只要鼓动他们自相残杀,将这阖府光鲜画皮下掩盖的丑恶与矛盾彻底撕出来就行。”

      “纵然暂时不能让永安谢氏分崩离析,总归也能给你、给族中小小地添点乱子,看看你是何等偏颇、虚伪,看看自身利益当前时,你竭力庇护的族人又将如何对你,更看看你为了维持家族稳定,又会拿这么多人如何。”

      房中风平浪静氛围舒缓,仿佛真是父子之间闲来无事煮茗漫谈,所言却尽是诛心之论。只有真正掌过权、统领过群体的人,才深知这番话背后的腥风血雨、白骨堆叠。

      谢煜仍没开口。

      他先前确实不清楚问题在哪,更不能任由拖到关键时候爆发,才让凤曦按计划暂且抽离,留给他们机会。无论背后起异心的是谁,都必然有所动作。

      怎知竟是近半反叛,同族操戈。

      变乱少有不死人的。小到一家一府,大到一朝一国,无论贵贱,总得有人以血洗路、以身铺桥。反叛者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宗祠附近的族人仆侍不免有遭池鱼之殃者。

      可为免打草惊蛇,设下的防范都隔着距离隐在暗处,想阻止都来不及。

      过了会,谢煜才道:“倒是为父小瞧你了,竟连谢烁都能拖下水。”

      这显然是真反了的意思。谢重珣一怔。他虽不太清楚这两人到底是敌对多还是情分多,却也知道谢烁绝不是轻易能说动的,从来没打算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试探,故而安排拖住护卫的也是他的旧部。

      他一手扶额,摇着头无声笑起来:“我何时要他参与了?不过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自以为是的蠢货,这次却做了件我都未必能办到的事,帮了大忙,真让人刮目相看。”

      “可即使这样都仍是失败,还望父亲不吝赐教,我究竟哪里出了差池。日后九泉之下再交锋,或许儿子能多一分胜算也未可知。”

      生时反目,死亦不休。他却说得言辞恳切,一如多年前诚心求教,请至为亲近信赖的尊长解惑时。

      谢煜沉默着,袖中仿佛传出一点指节用力的轻微“咯啦”声,须臾,道:“你没有出错,只是为父从来不敢放松警惕,对内对外皆然。”

      谢重珣静了静,短促地笑了声。茶正好煮成,他推过来一盏:“父亲惯常看准时机雷霆手段,来得这样早,想是那头已然收拾完了。抛开凤不归不谈,却不知儿子有没有哪怕一分取胜的机会?”

      “没有。”谢煜用这个词说明了两件事,却依然没看向他,也没动那盏茶,“我根本没去宗祠,随时都能亲自调动人手,纵然阻不了开头,至少能压住事态。”

      此时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那人的面容身形怎么看都是武定君不假,离他最近的人都瞧不出破绽,声音却远比长相年轻,且极其陌生,绝不是本尊。

      近处持刀相逼的子弟们最先反应过来,厉声道:“杀了他!”当即将功法催动到极致,一圈锋刃尽皆爆出数尺虚影,刹那便要透体而入。

      却不想那人身法快得近乎诡谲,竟似从包围圈中凭空消失又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般。没有任何人能看清他如何出招,但见眼前一花,那身厚绒斗篷刹那翻飞闪现三两次,再度垂落、视线无阻时,几人已倒在血泊中。

      那都是中等支脉的嫡房子弟,正经的贵胄,在谢氏府中也是处处受逢迎的主,竟就这么让人砍瓜切菜地宰了。众人僵在当场,作声不得。

      那人收了手,渊渟岳峙,波澜不惊,又纯然是武定君一贯的派头,分毫无差。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冰冷的刀锋铸就,无论看什么都像在看着一滩没有生命的死物,甚至比本尊更冷血。

      数百人都变了脸色,有人怒喝:“你到底是谁?”

      那人当然不会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另一个声音吼道:“大伙并肩子上啊,这么多人还怕对付不了他一个吗?”

      他说得不错。在场虽纨绔居多,却也都是打小棍棒底下逼着习练、考校过嫡系功法的,修为没得说。真要齐了心殊死一搏,此人再厉害也必败无疑。

      人群中果然随即一片呛啷拔刀之声,然后——没有然后了。大家只面面相觑,就是没有一个率先出手。

      法不责众,纵然今日事败也不过受些惩戒,未必会死,继续动手却另当别论。

      这人杀起来绝无丝毫迟疑,显是奉了谢煜的特令。他们虽都是为挣一线生机而来,看着声势浩大,却正如曾经的六族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时,没有谁想先交代在这里,替别人铺路。

      若他们真能豁得出去,也不会庸碌至此。

      正对峙时,宗祠外蓦地传来一阵震荡地面的脚步声。灿灿朝阳下,谢烁策马当先,带着一队府兵赶到了。

      “父亲!父亲来得正好。”众人汇聚在此不过半柱香,谢烁来得可谓及时。兄弟俩如见神祇从天而降,喜出望外,慌忙扑过去低声急道。

      “你们都赶紧上!”大声命令完府兵,二人转头招呼众子弟,“趁他们拖住此人,我们现在就一起杀进武定君府挟持掌执,还来得及。”

      谢烁居高临下跟“谢煜”对视一瞬,生生被那双眼中的死意惊得心头一跳。他甚至毫不怀疑,即使是他亲自上阵,那人也会眼都不眨地杀了他。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破釜沉舟,一争到底,或是阵前倒戈,将功补过。

      再一看跟前,他都不必知晓更多就能推断出前因后果。

      原以为那晚谢煜是真被激怒,哪成想却是人家早有疑虑,顺水推舟借势而为。没有立即出手按下,让这帮人闹到现在,也许只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跟武定君接触越深,才越会震慑于此人的可怕。他既已有所防备,有几个人还敢不知天高地厚继续头铁?而况计划虽妙,却也抵不过执行的是一群草包。

      刹那间,谢烁已权衡出利弊。他默了默,忍着额角突突乱跳的青筋,抬手一招:“除了这两个,全部拿下,押进戒律堂听候发落。如敢反抗,就地格杀。”

      兵荒马乱中,兄弟俩都惊呆了,浑不知自己已经吓得瘫坐在地。

      看着这副窝囊蠢样,谢烁简直七窍生烟,几欲呕血。他下马背着手原地转了几圈,突然飞起一脚当胸踹过去。

      一人赏罢一脚,他厉声咆哮起来,生生盖过了旁边近千人的嚎叫、呵斥:“老子英明一世,怎就养出你们这两个废物玩意儿?!啊?必是当年稳婆瞎了老眼,错将胞衣当做人,却将老子真正的儿子都扔了!”

      “看看这帮乌合之众,不明是非不辨形势,凤北宸丢出一块粪球,他|娘的一群苍蝇就如同见了茅厕,乌央乌央就往上冲。你们竟也跟着瞎掺和?”

      “就凭你们所有人加一块凑不出王八眼大的脑仁和胆量,全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也敢学人造反?老子一个人玩你们都跟玩狗似的,你们拿什么跟他斗?!”

      破口大骂一通,谢烁尤不解气,也不管兄弟二人被他踹得兀自吐血,提着鞭子就劈头盖脸抽将下去,直抽得俩货满地乱滚,惨嚎着求饶不止。

      抽累了,他命令左右:“将这俩胞衣拖回去关进戒室,禁止任何人探视。但有不从,勿论胳膊腿,先断了再说。”

      他跟谢煜协作半生,许多交换都心照不宣,自然清楚维护大局的前提下,如何才能争取到最大的筹码,将本支脉损失降到最低。

      府兵训练有素,这当工夫,广场上三百多人已被收拾得七七八八。谢烁扶了扶略歪的发冠,却见那跟谢煜真假难辨的人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了。

      “那么,他到底是谁?”谢重珣浅抿了一口热茶,一脉相承的杏眼在氤氲薄汽后透着点变幻莫测,“父亲大人连我一盏茶也不肯用了,是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谢煜寂然一瞬,还是替他解了惑:“是影一的幻真秘术。”却仿佛没听到后半截话。

      谢重珣真心笑叹道:“儿子自诩博闻强识,只因自己没见过这秘术的确切载录,竟就妄以为是愚者臆想出来的传说,不想竟是真正存在。父亲连这等高人也能招揽做了不见光的暗卫,难怪笃定我翻不了天。我败得不冤。”

      “愿赌服输,父亲既然胜出,我自当任凭处置。却不知是当众宣罪、处刑,还是换个更稳妥的方式继续囚禁我?抑或是别的什么更狠毒的招?”

      谢煜终于转过头,进来后第一次看向他,苍老浑浊的眼中已然爬上血丝,瞳仁深处浸透了说不出的痛苦之意:“阿珣,你……”

      他嘴唇蠕动两下,却没继续说下去,似乎已不知该说什么。谢重珣莫名道:“父亲这又是做什么?这里只你我二人,无需顾忌旁人闲话,又不是不清楚各自的底细,装出这副慈父的样子给谁看呢?”

      “忘说了,其实相比我自己的下场,我更想知道,你要怎么处置那参与夺宗的三、百、多、人?”

      倾身仔细凝视谢煜一会,他嘴角那点笑意越来越明显,一字一句却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我猜,法不责众。”

      “死的毕竟只是少数,反叛者却占了近四成子弟,若是尽皆按宗规严惩,谢氏府都要散了。而况凤北宸虎视眈眈,危机日近。所以,你只会高举轻放。”

      “可是凭什么,父亲?对反叛者你尚且可以网开一面,却舍得时时、次次都把最盲从、最信赖你的独子当牲畜献祭,压榨殆尽无所不用其极,何其偏颇何其讽刺!”

      “你原是这般看我的。”

      “不然我该怎么看你?!”平和的面具蓦然片片皲裂,谢重珣眼瞳渐染血色。

      压抑多年的痛苦与不甘终于尽数化作对生父的恨,炼成一把又一把出炉的刀,烧得通红,淬满剧毒,断魂剜心:“你永远都是这样,冷情冷血六亲不认。”

      “为了战事和大局,你可以无视永安谢氏上千条性命;为了整个嫡系,你随时可以牺牲自家人。待旁人恩威并重,待亲近苛薄寡情,去保住你一族掌执的威望、权力和声名。”

      “你当自己是力挽狂澜的救世主、秩序运转的维护者,不惜代价去铸就你不世、不朽的功业和理想,偏偏还要以大义之名,何其虚伪!可这世上没了你的机关算尽,就当真毁天灭地了么!”

      “妻儿尚不能周全,你又哪来的资格去高谈阔论大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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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0章 第 3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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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4个月前 来自:辽宁
    公告:缘更,晚6点更新为更新,其余时间基本都是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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