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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人·镜中孽 (五)
翌日清晨,几人刚起身,还未用早饭,客栈大堂便传来一阵极大的骚动,夹杂着惊恐的议论。
“听说了吗?金锣班的班主死了!”
“真的假的?怎么死的?”
“惨哟!跟河畔村那几个一样!心被挖啦!”
“天爷啊!这、这都第几个了?杀到城里来了?!”
楚南野反应极快,长腿一迈,拉住一个正要往外跑去看热闹的店小二,“小哥,金锣班班主死在何处?”
店小二吓得一哆嗦,看清是他们这几个气度不凡的客人,才白着脸道:“就、就死在金锣班后台的厢房里!刚被发现!附近振武堂已经有人去查看了……”
振武堂是郦城当地一个小门派,平日里会处理一些低阶魔物和案件,类似于本地护卫队。
“走。”萧祁声沉声道,率先向外走去。
几人赶到瓦舍时,外面已被一些穿着统一门派服饰的人围住,但看热闹的人群还是堵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沸反盈天。
楚南野寻了个空隙,与为首的弟子低语几句,亮出一块代表楚家的身份玉牌。
那弟子面色一凛,态度恭敬起来,犹豫片刻,便挥手让同伴放行。
后台此时一片狼藉,班主的尸体已被白布覆盖。
一个应该是领头的弟子正在焦头烂额地询问几个瑟瑟发抖的戏班人员。
茸枝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孟七。
他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盖着白布的地方,身体微微发抖。
而另一边,是昨日那个指着孟七辱骂的男子。
他面容姣好,身段风流,此刻正拿着绣帕,激动地对着问话的弟子哭诉:“……肯定是那个晦气的丧门星害了班主!就是他!孟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孟七身上。
孟七猛地抬头,看向那人,眼中是难以置信,涌上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徒劳地开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官儿,你此话可有依据?”那弟子皱眉问道。
被称为月官儿的男子抽出绣帕拭泪,动作柔媚,道:“灵师大人明鉴。班主前几日才因他唱砸了场子扣了他银钱,怀恨在心不是明摆着的吗?而且他性子孤怪,整天阴阴沉沉的,谁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水!”
“河畔村接连发生惨案,班主如今又……死状相同,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定然是他报复行凶!”
孟七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眼眶红得骇人,“你……你血口喷人!分明是班主他、他——”
“他什么他!”月官儿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用帕子掩住口鼻,仿佛孟七是什么脏臭之物,“班主待你不薄,给你口饭吃,你竟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不是……不是我!”孟七挣扎起来,试图冲破那两个弟子的阻拦扑向月官儿,额角青筋暴起,那模样竟有几分骇人,“是你!是你自己怕班主把你那些龌龊事抖搂出去!你才想灭口!”
这话像一滴冷水溅入油锅,众人议论纷纷。
月官儿脸色骤变,连忙厉声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灵师大人您听听!这丧心病狂的东西还敢反咬一口!我、我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分明是他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那问话的弟子被吵得头疼,猛地一拍旁边道具箱,发出沉闷巨响。
“此事岂容你二人互相攀咬?”他目光严厉地扫过两人,“有何恩怨,一一禀来,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我不讲情面!”
月官儿抢先一步,声泪俱下:“灵师大人明鉴啊!我虽与班主偶有口角,但那都是戏班里的寻常小事,绝无可能因此害人性命啊!反倒是他!”
他纤纤玉指指向孟七,恶狠狠地道:“你说!班主扣你工钱是不是事实?你怀恨在心是不是事实?那虎子平日里对你动手动脚,你心中记恨是不是事实?昨日还听见他在后台喃喃自语,说什么,什么‘都该死’,对!他就是这么说的!灵师大人若不信,大可问问其他人!”
月官儿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月官儿是金锣班的台柱子,地位超然,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似乎确实没有杀害班主的必要。
几个被问话的戏班人员面面相觑,神色惶恐,有人低着头小声附和:“是、是好像听到过……”
“孟七他……是有点怪怪的……不过他平时也奇怪……我、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孟七孤立无援站在那儿,听着那些或明或暗的指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都变得苍白无力。
一种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孟七被那几个弟子死死按着肩膀,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听了这番指证,那问话弟子狐疑地看向孟七,问道:“你方才所言,意指月官儿有何龌龊事?又与班主之死有何干系?”
孟七对上月官儿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猛地顿住,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哑声道:“我、我不知具体……只是昨日我路过班主房外,偶然听见他们在争吵……班主似乎拿了月官儿的什么把柄,威胁他……月官儿就说什么‘你若敢说出去那便与同归于尽’……”
“你胡说!”
月官儿猛地打断孟七,他脸色白得吓人,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辩解道:“昨日我身子不适,早早便歇下了,何时与班主争吵过?孟七!你为脱罪,竟编造此等谎言构陷于我!其心可诛!”
问话弟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月官儿,他既指证于你,你便说说,班主可能拿你何事作为把柄?”
月官儿眼神闪烁,随即泫然欲泣,拿帕子按着眼角,“灵师大人明鉴!我们这行当,树大招风,难免有些小人编派的闲言碎语。班主他……他或许是听信了些什么不三不四的话,可我月官儿行得正坐得直,绝无任何见不得光之事!求灵师大人为我做主啊!”
他哭得凄婉,配上那副好相貌,倒真引得周围几个弟子面露同情。
茸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扯了扯萧祁声袖子,极小声道:“这……这唱戏的是不是都这么会演啊?我都快分不清谁说的是真的了……”
萧祁声目光沉静,并未看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月官儿,反而一直落在低垂着头,浑身微微发抖的孟七身上。
萧祁声道:“真话不全说,假话不全信。”
楚南野抱着胳膊,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那问话的弟子听到:“那这倒是奇了。一个说听见争吵,一个说早早睡下,总有一个在撒谎。何不问问戏班其他人,昨日月官儿是否真的‘早早歇下’?或者,查查班主近日是否与哪位富商往来过密?我听说,有些班主为了钱财,可是什么腌臜事都干得出来。”
月官儿哭声一滞,猛地抬头看向楚南野,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慌。
那问话的弟子闻言,若有所思,立刻吩咐几人:“去,将戏班的人都分开细细问话!查查班主近来的往来账目!”
后台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弟子们将戏班的人带到不同角落问话。
茸枝几人退到稍远些的地方。
虞温婳看着被几个弟子带下去背影单薄踉跄的孟七,轻声道:“这孟七,似乎有所隐瞒。他方才提及月官儿之事,眼神闪烁,未必全然虚假,却也不尽不实。”
虞闻准道:“装模作样,也不是好东西!”
萧祁声道:“班主死状与河畔村几人一致,凶手应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动机或许并非单一。”
一位弟子快步走来,低声禀报了几句:“李师兄……”
那李师兄脸色一变,挥手让那弟子退下,目光再次投向月官儿时,已带上了几分审视和冷意。
月官儿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强装镇定道:“灵师大人……可、可是问出什么了?”
李师兄冷哼一声,道:“有人证实,昨夜确有人见你深夜从班主房中怒气冲冲地出来,并非如你所言早早歇下!”
月官儿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那或许是记错了时日……我……”
“还有!”李师兄打断他,“班主账本上,确有一笔不明款项入账。而有人听见班主前几日酒后扬言,要让你去陪其游玩几日……”
他声音更厉:“月官儿,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我没有!”月官儿彻底慌了神,眼神乱飘,额角渗出冷汗,“那是班主他自己收的钱,与我何干!我从未答应过!”
“所以你便怀恨在心,杀了班主泄愤?!”李师兄逼问。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月官儿尖声叫道,情绪激动之下,竟口不择言,“我昨夜是去找过班主,是想求他别让我去陪!他拿、拿我早年……早年为了上位,曾、曾陪过几个富家公子吃酒游玩的事威胁我!说我若不从,便将此事宣扬出去,让我身败名裂!我们是起了争执,可我怎会因此杀人?!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得了他?!”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虽然他说得含糊,但“陪吃酒游玩”背后的意味,在场众人大多心知肚明。
月官儿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顿时面如死灰,浑身脱力般软倒在地,掩面痛哭起来,再无方才那般风流姿态。
茸枝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还真有内情。他看向萧祁声,只见对方面色依旧平静,仿佛早有所料。
那李师兄显然也没料到能问出这等戏班丑闻,愣了半晌,才重重咳了一声,道:“即便如此,你杀人动机确凿!来人呐!将月官儿暂且收押,详加审问!”
“大人!冤枉!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啊!”月官儿被弟子拖起,哭喊着挣扎,却无济于事。
眼看月官儿要被带走,一直沉默的萧祁声忽然开口:“且慢。”
李师兄看向他,因着楚南野那令牌的关系,也知晓了他的身份,道:“明渊君有何见教?”
“班主死于何种凶器可找到了?”萧祁声问。
李师兄摇头,回道:“尚未。凶手手法利落,现场并未找到可疑凶器。”
萧祁声目光扫过后台那些堆放着的刀枪剑戟等道具,“戏班之中,最不缺的便是利刃。虽多是未开锋的道具,但若有心,稍加打磨,亦可致命。”
他顿了顿,看向月官儿,“以月官儿之力,能否持利刃瞬间剖胸取心,且令班主来不及大声呼救?”
李师兄闻言一怔,看向月官儿那纤细的手腕和哭得浑身发软的样子,眉头再次拧紧。
的确,班主虽非壮汉,也是个成年男子,若要瞬间制服并完成那般残忍手法,非力气极大或心性极狠之人不能为。
月官儿……似乎并不符合,且除了班主这一案,其他与他并无关系。
月官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哭喊:“灵师大人明鉴!我哪有那个力气和胆子啊!给我把刀我都怕割着手!怎敢杀人取心啊!”
案情再次陷入僵局。
孟七已被带下去看管,月官儿也被押走候审,后台只剩下几位弟子和满地狼藉。
“这……”茸枝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所以,到底是不是月官儿啊?他有动机,但好像又没那个能力……可不是他,难道真是孟七?或者……还有别人?”
楚南野思索道:“有意思。这戏班里的水,比我想的还浑。”他看向萧祁声,“祁声,你怎么看?”
萧祁声道:“月官儿隐瞒与班主的冲突,其心不纯,但凶手未必是他。孟七……”他顿了顿,“他身上的血腥气,并非来自此处。”
“什么意思?”茸枝问。
“班主昨夜死亡,若是孟七行凶,他身上沾染的血气应当新鲜浓烈,但我在他身上嗅到的,是沉滞已久的血气。”萧祁声解释道。
虞温婳恍然,道:“所以,孟七身上的血气味,可能来自别处?或者……更早的受害者?”
虞闻准困惑道:“那他刚才为何不说清楚?还一副心虚样子?”
萧祁声道:“他有更不能说的秘密。”
正说着,方才那李师兄又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对萧祁声几人示礼道:“明渊君、楚公子。那孟七……在厢房里情绪激动,咳喘不止,脸色青紫,眼看要背过气去,戏班里的郎中看了都摇头,说像是旧疾突发,甚是凶险。听闻这位姑娘精通岐黄之术……”
他看向虞温婳,询问道:“可否劳烦姑娘出手一看?好歹是条人命,也是眼下重要的线索,若就此没了,这案子恐怕……”
虞温婳闻言,立刻点头,道:“救人要紧。”
萧祁声与楚南野交换了一个眼神。
几人跟着李师兄来到后台一间狭窄阴暗的厢房。
孟七蜷缩在简陋的板床上,身体剧烈地抽搐咳喘,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呼吸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虞温婳快步上前,轻轻按在孟七的手腕上。
柔和的生命气息缓缓渡入,孟七剧烈的咳喘渐渐平复了一些,脸色也稍微好转,但依旧意识模糊,嘴唇翕动,发出极细微的呓语。
茸枝凑近了些,屏息倾听。
那断断续续破碎的呓语,夹杂在艰难的呼吸声与急咳中,依稀可辨:“咳咳咳!冷……好冷,不要!”
“不……别过来!”
“别、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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