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穿书吗

　　谢家人是在晚饭之后一起离开的，方玉回去送，回来之后就有点恹恹的，应该是还没有好透，又要起烧的征兆。

　　他把自己裹进柔软的被子里，听林之珩絮絮叨叨地说：“我去飞快洗个澡，然后回来给你再量一次体温，如果升上去了我就要喊你起床吃药，你可不许发火。”

　　方玉回觉得林之珩好啰嗦好烦，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哼了声。

　　须臾，冲洗干净的林之珩随意地裹着浴巾，任由晶莹的水珠从胸膛滚落，一步三摇地出来了。

　　他知道方玉回喜欢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右下腹的小猫爪，他每晚睡觉之前都会羡慕地摸一摸。一会儿要是把人吵醒了，他就抓着方玉回的手摁在自己的腹肌上。

　　出乎意料的，床上本该睡着休养生息的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背对林之珩面朝窗，仰头盯着窗外的月亮。

　　林之珩吃了一惊，“哥哥？你怎么……”

　　“你哥哥不在，”小回打断他，回过头，“我……”

　　“啪”的一声，浴室大门被紧紧锁上。

　　回：“？”

　　几分钟后，穿戴整齐的林之珩挂着无事发生的笑从浴室遛出来，甚至穿了鞋，还把头发拢到脑后扎了起来。

　　就很有男德。

　　“好久不见啊小回，”林之珩忍着尴尬，“最近怎么样？”

　　“一般，”方玉回下了床，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跟我来。”

　　“去哪？”林之珩一脑袋问号地跟上。

　　方玉回没多说，带着林之珩拐进书房，踩上梯子在书柜顶层翻找片刻后，抽出想要的书，慢吞吞爬下来。

　　就地坐下，他把那本林之珩看不懂的、用金色墨水手工书写的华丽古籍翻开，同时目的明确地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下午晃晃存下的石碑照片，认真对比几分钟才开口解释，“我心里一直有这个猜测，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林之珩更加莫名，“什么猜测？”

　　“这上面刻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什么……经？”

　　地藏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大愿之神，在他的信徒心中，他可以拯救地狱众生，带领他们脱离苦海获得解救。所以，人们常在葬礼仪式上祈求地藏菩萨的保佑，帮助亡灵安息。

　　“你怎么会懂这些？”林之珩匪夷所思。

　　方玉回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艰难解释，“林阿姨……”

　　“停停停。”林之珩闭了闭眼。

　　方玉回不好意思地低头。

　　林之珩不忍心见他难堪，转移话题，“救苦救难吗？可是我看他们不像是安息了的样子。”

　　“是啊，真要祈求保佑，怎么会在佛经上滴血，还用铁链捆住，”方玉回把手机还给他，忧愁道，“晃晃还对它有那么大的反应。”

　　林之珩收回手机，突然觉得自己该对他说声谢谢。

　　毕竟是他家晃晃宝贝的救命恩人。

　　但方玉回没时间听他说谢谢，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次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所以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非常重要。他随便从衣帽间里拎了件外套出来，“我们现在去学校。”

　　白天人多眼杂，晚上去研究那块石碑正合适。

　　“你身体能行吗？”林之珩问。

　　“可以。”方玉回小心开门，确定没人以后才垫着脚下楼。

　　灵魂体跟在旁边，“你不是在发烧吗？跑那么远撑不住吧？我们可以等你好些了再去。”

　　方玉回突然停了下来，比较幽怨地看了林之珩一眼。

　　“干嘛？”

　　“晃晃他比我爱惜这具身体，”方玉回很委婉地说，“很努力地让我的体重在一个月内朝着标准体重稳步迈进。”

　　林之珩闭嘴不打算再问了。

　　晃晃吃得不多是一回事，但他想吃的时候不给他吃他也是会不开心的。

　　这不好，不行，让晃晃不开心的事情他林之珩做不到。

　　去车库开车的任务由方玉回接手，林之珩被迫装鬼引走门口的保安以及挡住监控，回来后自己给自己吓得喘粗气。方玉回困惑道：“你居然真的怕鬼？”

　　林之珩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方玉回很平静地说：“我还以为这也是你套牢晃晃的手段呢。”

　　被看破但也真的怕鬼的林之珩有点无语地坐进后座，用毯子罩住自己的头。

　　虽然拿了驾驶证，但方玉回几乎没有自己开过车，好在深夜路上车流不如白天密集，一路惊心动魄，倒也成功磨蹭到了迦蓝中学。

　　学校大门紧闭，迦蓝中学虽然建造地高大巍峨，但也毕竟是个学校，是学校就有诸如谢怀瑾之类的学生逃学。方玉回开着车在外围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一处已经被蹬秃噜皮了的破墙。

　　大约一米五多点儿，林之珩甚至不用助跑，手一翻就窜进去了。进去之后才想起来身后的方玉回，一扭头就见对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林之珩有点窘迫地搓搓手。

　　如果这是晃晃，他可以毫无负担地驼着人坐在墙头再自己翻过去然后张开双臂让人扑进自己怀里。

　　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小回，他对小回可没有半点兴趣。

　　方玉回也接受不了自己跟林之珩太亲密，四处看了看，最后踩着纯白法拉利的车顶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咬牙跳了下来。

　　墙里面是一片柔软的草地，方玉回跳下来踉跄几步，勉强站稳。

　　走到大坑旁边已经将近午夜两点钟，四周一片漆黑，虽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那么夸张，但两米外的东西也确实看不见。

　　林之珩怕鬼不怕黑，带着方玉回飞快往前走。

　　两人到离大坑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才勉强看清躺在里面的石碑，方玉回沉默等待片刻，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扭头问林之珩，“你觉得怎么样？”

　　林之珩摇头，“没感觉。”

　　两人对视，林之珩率先开口，“我们一个一个试。”

　　“好。”

　　说完，方玉回就要往前走。林之珩突然拉了他一把，“等会儿，我得先去找个东西，免得一会儿出意外。”

　　黑灯瞎火地方，又是独自一人实验，万一出点意外，死了一个另一个都不一定能及时发现。

　　林之珩找了颗结实粗壮的杨树把方玉回摁在树后面，然后捡了个树枝塞他手里，这才转身飞快跑走了。

　　林之珩一走，周遭连空气都变得安静，耳边只有树叶摇晃的沙沙声。

　　方玉回紧张地捏紧树枝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异响。一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方玉回瞬间炸毛，下意识开口，“谁？”

　　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犯了个那么蠢的错误，惊慌之下主动暴露出了自己的位置。他急忙捂住嘴，一点点挪动脚步。

　　然而下一秒，那串声音更大了，窸窸窣窣像是一团逐步逼近的雷电。

　　方少爷被吓得差点当场晕厥，屏住呼吸转身就跑，没走两步，炙热的白光一闪，他顷刻失去所有视觉。

　　方玉回差点尖叫出声，奋力挥舞着手里的树枝颤声道：“走开！不要过来。”

　　树枝划破黑夜，发出闷闷的“唰唰”声。

　　对方喝道：“闭嘴！”

　　方玉回浑身一抖，下意识听从指令。

　　下一瞬，强光手电筒肆意晃过他的眼睛，趁方玉回抬手挡脸躲避的间隙，那人伸手一把推倒他，还抽空捏了把土扔在他身上，然后转身就跑。

　　林之珩回来时方玉回正委屈巴巴地坐在石头上掸衣服。

　　他愣住，“这是怎么了？”

　　“刚才那里蹲了个小孩，装神弄鬼吓唬我，”方玉回挺郁闷的，“还冲我扔泥巴。”

　　他今天穿的衣服颜色浅，刚才拿手机照了一下，裤脚和屁股那里都脏兮兮的，他实在接受不了。

　　“扔了，”林之珩立马说，“回去就扔。”

　　方玉回叹了口气，停下动作。

　　林之珩刚才翻进谢怀瑾的宿舍征用了他的铃铛，又从湖边的钓鱼台上拆了根不知道谁丢在那里的鱼竿，征用了人家的鱼线。

　　他估算好距离，把鱼线的一头交到方玉回手里，另一头连同铃铛一起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看见那颗精致的小铃铛，方玉回有些意外，但没多说什么。

　　“我先去，”林之珩说，“绳子抻直以后就代表我已经到坑里了，你就晃一下绳子，让铃铛响起来。”

　　“好。”方玉回说。

　　林之珩转身往里走，自己一人去冒险和有人陪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多少有点紧张，也有些兴奋，一路脚步不停，扯开警戒线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夜晚的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阴凉，泥土的腥味被无限放大，掩盖住石碑之下隐藏着的血味。

　　手腕上的丝线绷直，须臾，上面绑着的金铃铛开始有规律的摇晃。

　　林之珩的心湖无风起浪，像是西风扫过后留下的汹涌寒流，冲刷干净心腔内汩汩的血液，还要带走他的全部体温。

　　很冷，但头脑是清醒的。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晃晃的情景。

　　不是对方一直以为的地铁站缘分，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特别小的时候，不到四岁吧。

　　他知道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满幼儿园的小屁孩们都在嗷嗷待哺等待下午茶，只有他不感兴趣，总是一个人坐在最高的爬爬架上面冷眼旁观。

　　太过不合群必然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从一开始的霸占他的零食小床，到后来不让他上厕所，踩碎他的玩具。小林之珩觉得他们幼稚得有些可怜，从来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直到某一天，他被几个吃得圆滚滚的小男孩关进老师们存放教具的小房间。

　　那个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特别小的推拉窗。因为只对老师们开放，所以电灯开关和门把手都是正常高度，小林之珩够不到灯，也打不开被锁上的门。

　　他冷静地拍门，喊人，十几分钟后，他沉默地接受了幼儿园已经下班的事实。

　　他做好了等待一夜的准备，他并不害怕，因为知道第二天上班就有人能够发现他。

　　突然，推拉窗上映出两只小手，有人在外面问：“有人在里面吗？”

　　林之珩猛地抬起头。

　　外面传来拖拽凳子的声音，很快，那双肉眼可见没什么力气的小手又搭在了窗户上，努力推开窗。

　　一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冒了出来。

　　林之珩震惊地瞪着他。

　　方玉回也看着他，声音软软地安慰道：“别害怕，哥哥来了。”

　　窗户其实不高，一米多点，林之珩踩在玩具上可以冒出大半个脑袋。

　　两双手握在一起，方玉回咬牙把他往外拉。林之珩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很想就此放弃。

　　他觉得在储物间过夜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方玉回始终不愿意放手，娇弱的手腕在粗糙的窗台上磨出一道深深的伤口。林之珩从窗台上翻出来，一身狼狈。

　　方玉回弯着亮晶晶的眼睛说：“还好我在这里。”

　　林之珩像是吓傻了，愣愣地看了他好几眼，仿佛方玉回是个妖怪。

　　泥潭里是不可能开出花的，另类的人就是妖怪。

　　林之珩想知道他真正的样子，思忖过后一把扑进方玉回怀里，“哥哥，我好害怕。”

　　方玉回抱住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背过受伤的手，另一手揉揉他的脑袋，“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他们都欺负我，”林之珩抬眼，利落地淌下一串眼泪，“怎么办啊哥哥。”

　　“你以后可以来找我，”方玉回很认真地说，“有我保护你。”

　　得到了他的这句保证，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林之珩有事没事就会跑去寻求保护，方玉回也会如约给他一个充满温柔的拥抱。

　　抱了一年，林之珩终于愿意相信方玉回确实是一朵纯净无暇干净而温暖的小花。

　　方玉回成为小学生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林之珩再聪颖早慧，在父母眼中也只是一个睡觉需要开灯的宝宝，因此他根本没有机会打听方玉回的学校，打听方玉回。

　　再长大一点，林之珩拿得稳铅笔了，他就开始写日记，写作文。

　　我最难忘的人。

　　我最敬仰的人。

　　我最喜欢的人。

　　后来日记越来越长，他的书写也从回忆变成了畅想。

　　今天大概做了些什么？

　　是否依旧幸福？

　　那些梦想成真了吗？

　　有点能力之后，他开始投稿，拿着稿费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寻找。方玉回上了大学，他就连夜罗列各大艺术院校，翻新生名单。

　　发现他留在了首都，他高中就考去了首都。

　　终于有一天，他的小说第数不清多少次再版，他拿到样书后照例坐上会经过方玉回校门的地铁，然后猝不及防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正低头认真调整手表松紧的方玉回。

　　他就这么突然的出现了，像夏日午后落下的小雨，淅淅沥沥淋湿了林之珩的眼眸。

　　比起小时候，那张脸变得更加漂亮，温柔的眼睛里盈盈环绕着一湖春水，简直让人移不开眼。林之珩如同痴呆地盯紧他，反复确认，直到方玉回摘下手表，露出那道浅浅的伤疤。

　　方玉回被人流挤到了他身边，这对于林之珩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的机缘。

　　他毫不犹豫地把书塞进了方玉回的包里。

　　他从前想要回到有方玉回的世界。

　　现在只想成为方玉回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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