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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翻到来年旧历二月,是一个冷峭的春天,加之短少花用,周家过得格外艰难,每日都是灰沉沉的。周政齐早不得已与贾擅仁分治全信公司;也不过是好听的说法罢了。
杏香怀胎到了八个月,肚子已经很大;自她来了,虽夫妻二人和气大伤,但委婉温柔之间,莺儿与周政齐偶尔半推半就地有过几次,依然不曾有孕。这倒是她的大幸。
二月十三,恰逢联合会例假,莺儿难得不出门。或许天寒的缘故,早起感到微微发热,更躺了在床上不起来。周政齐早上出门前来探过,也不过是相互敷衍几句,算是尽了义务;关心倒是不假的,毕竟尚还不算全然没有情意了,但笑面发僵,透着不自然。
前一个月,有旧友送了周政齐一些燕窝,他拿回家里给两位太太均均匀匀分了,自己不吃。杏香的包在自己房里,莺儿却是懒得收拾,藏藏匿匿反而小气,就放了在厨房柜子里。这以后,杏香和莺儿的分例,一应是林妈和秋桐分开来做。
太太在上面躺着,秋桐下来为她煮燕窝粥,开了壁橱,却哪里见得到有燕窝。
心里一时勃然着了火,只横在楼梯口上叫骂起来:
“我呸!生了来是做贼,一辈子便只是手脏,眼皮子这样浅,不过是一口下等燕窝也要偷!”
杏香拖着脚步从楼梯上走下来,也不恼,也不躲:“不过是一口劣等燕窝,你们太太那样的高贵人物竟也稀罕吃?看着是合该配我吃。一家人张口闭口都是偷,真伤人心。何况话是先生说下的,说既然她放在大家的界地里面,我要吃,只管取就行了。巴着这一口坏燕窝辱骂别人,真不知没脸的是谁。”
秋桐直是火冒三丈,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叉在腰间喊道:“贱人!叫你偷吃,必要你烂了舌头,烂了肚肠!”
“你骂谁是贱人?”杏香踢踢踏踏下了楼来,也怒了,“你以为自己是太太身边的人,就了不起了?晚上先生回来,我要让他把你们俩都收拾在里面!”
她要往客堂里去,秋桐气急了,并不让开,力气来回之间,杏香所幸自己坐在地上哭起痛来。
有这一招,她自然是大获全胜。
秋桐和林妈不知真假,看其哭着哭着,仿佛的确不对起来,急急忙忙抬了杏香出去,租车往医院跑。这样一来,莺儿也躺不下去,披衣追出去看,前面林妈二人随着车与秋桐一起走了,一转头,方看到高思靖,是把这闹剧全都看在眼里。
莺儿脸红了,高思靖面上倒是了然。
晚上,周政齐亲自由医院带了杏香回来。莺儿躲了在床上,并不来迎,周政齐便到床前来追责。
“我不知道,早病昏了头了,什么也不曾听见。醒了要喝水,两腿软得连床都下不得,唤人也不来,方知道房子里剩了我一个了,爬下去,挂电话到公司,你也接不到。我也乱糟糟挨着等人回来的,你倒一点不肯体贴?”莺儿埋头在被子里,只是哭。
周政齐又被她噎住,只有冷了声音:“是秋桐闯下的祸,你的人,自己看着办罢,不过务必要给杏香一个交代。”
“我要问,秋桐闯下了什么祸?杏香不是没事么!难道秋桐愿意护着我,就是她的错?你我夫妻一场,便叫杏香处处骑到我头上,方能让表哥你快意么?”
莺儿又是哭,此时露出脸来盯着周政齐,这样说着,眼泪里忽有了几分真心,“早先我便说过,要么就遣了秋桐走,你不肯依,此时她便是我的半条命,你又要我罚她,不是冷了人的心么。表哥若要我的命,便直接拿去好了……”
他被她哭得头昏,不知怎么又惹得了她的哭诉,一时不再想为任何人做主,拂袖而去,杏香闹了一场,也未得着痛快,很憋着气。
又过了一段时间,新旧政府断续对峙之时,夷人趁乱赶进来,从东边刺进兵马,不日或便打到临城。
临城位置优越,新政府治内,人人本以为太平,怎想得到又有外患,此时都慌了。周家也乱起来,因为北边乡下有田宅,想要去躲躲,但杏香或许随时发动,又一时不能成行。
先行动的反而是妇女联合会,要从临城抽出,继续北迁。会议上说了这决定;那些跟了高思靖来的,仍旧跟着高思靖走。
“若不是你的家在这里,真是一定要跟着我们走的。”散出来,高思靖忽这样对莺儿道。
“我是要跟着大家走的。”莺儿斩钉截铁。再不走,这里的日子更过不下去了。
回到家,莺儿开始秘密地收拾要带走的东西,将一只旅行用的简便皮箱移出来放在床下,无人时,就向里面挪放要带走的东西,方便走的时候拉起便可。
忆起高思靖对她的决定并不讶异,还许了一个秘书的身份,或许与瞧见杏香大闹有关,瞧得出她是不快乐,乐于向自己伸一把手。
此时来看,所遇的“恶人”,偏偏都成就她。
她用手指捻了捻衣袋里的船票,四月二日。
到此时,莺儿已什么都不顾,至于自己走后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怎么看,当真没有半分考虑。她先理了一点东西,便到了晚饭时,心中惴惴的,简直难以下咽。本是喜事——是了,她想到,便是偷偷走了也不是自由——她袁家小姐袁英还不曾与周政齐离婚,是这件事压住了她的心。
她要走了,还要这个身份不要?要了,是一重不便,但不要呢?便是绣工奴婢,没得编造的。袁家小姐,这身世她不肯丢,哪怕做不得什么数,那是见了报的。至于离婚,日后慢慢办来。
因为要离了这个家,莺儿脸上常常带笑了,虽只是唇角一点影子,倒够让家里四个人吃惊。
林妈曾拉了她,说所谓知心话:“太太如今肯放下成见真是再好不过。从前三妻四妾都是有的,为了香火么。总为这个过不去,实在是白白把你和少爷一对年轻夫妻耽搁了。要过日子,总要端出主母样子,要容人,如今这样就好……”莺儿留半只耳朵听。
三月三十号,一颗炸弹落在南城郭。
晚上,杏香主动挑上门来。零碎说了些闲话,忽问:“你是不是要一个人逃难去?”
莺儿斜看她一眼,不语,心中暗暗想着,她倒来问这个要做什么。
“白天你在房里理箱子,林妈喊你听电话,门没有关好。”
“嗳。”莺儿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杏香得意起来:“你好大的胆子!不怕我告诉先生么?”
莺儿只道:“我走了,你便做太太。”
没想到,杏香忽然皱眉了:“你不愿做这太太,我也没意思。”
这话说得没头脑,又有些天真气,引得莺儿发笑。可见这样窝在这里过日子,连杏香这样孤苦无依的人也觉得不好;只惜自己当初硬要嫁他周政齐时没人在前面有个参照,否则,还有多少男子是她能挑选的。
不过杏香依旧愿意做这太太,并不告诉别人。因为要走,莺儿喜得发闲,还送了她一对耳坠子。
四月二日,莺儿随着高思靖,先乘船,后火车,离开了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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