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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分散
闇色渐薄,晨间瘦月,逼退又一长夜。全寄北独自一个怏怏步回火堆燃处,又拾来枯枝烂叶,浇了几回酒——那火光映脸,越晃越长。直教人心头一闭,便不闻鸡鸣喈喈,不问万物熙攘。
“丑山。你再往我脸中搧火星子,我一把火烧光你头发。”
全寄北只管啜过一大口。又一大口。酒中甘烈过喉入心,竟生出十分的恨来。既恨自己竟对宫则书的底细和心思,杳无所知。又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穷追,这般不舍,到头来仍是留他不住。许是这夜太长,人心太乱,所以叫人平白生出些许恍惚来。也生出些许……怵悸。仿佛数记重重闷棍,將他活活拍来拍去,浑噩不堪。
可他清清楚楚这怵悸的滋味——怵悸玉溪叔死时的种种,又再回上心头。怵悸他的身上……或当真也是那道似曾相识的伤口子。怵悸他的身上……或当真藏着那件罪恶滔天的脏东西。
陆丑山心下正随那一堆火苗儿,摇摆不稳。热火燃几下,心便汹几下。他把全寄北的胡话,并方才一路过来时的冷脸,百般咀嚼回味。道:“公子。我心头总觉着,不是同一件兵刃。一早也曾说过,五年堂的人,还敢往江湖上使那东西么?岂不向咱自曝身份?那兵刃随五年堂消失,怕也早不在这江湖……眼下寻得天铁印章这块天大的线索,你何苦来……揪住一个来路不明的兵刃不放?更何况……宫、宫大侠……血荐坊出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爽侠性子,绝非可能是五年堂的旧人……更不能身藏什么害过段大侠的兵刃……”
“丑山。你作什么说话吞吐?是打算跟这日子里的雨一般见识?有一阵无一阵。也是算计着一滴一啪的,打醒我么?”说着,又怔怔的痴一回。方才接着又道:“是啊。毕竟如今,早已不会有人明着提自己是五年堂中人了。可是丑山。你太小看那起武林痴子。使惯手的兵刃,亦如知己,怎么会轻易弃之毁之?单凭一个打开药仓的印章,能解释出什么来?人人都说……凭兵刃断识身份师承。即便咱们一厢情愿,认定那五年堂,隐踪匿迹于陇山派,也得揪住兵刃不放才是。我……不过想要个叫人心头踏实的、实实在在的证据确凿……”
“丑山。都是些江湖人,江湖事。在陇山派挖出除天铁印章的确凿证据之前,兴许人人尽皆有那本事,同陇山派一道,甘愿或不甘愿的,做五年堂的帮凶。便人人尽皆有份,扛这罪孽。天塌地陷时,举目四望,尽皆坏种。你可曾见过一个无辜的尘,一个冤枉的埃?”
全寄北忽地不言声。他眼下只想弄明白,他当真与五年堂毫无瓜葛。想弄明白,伤他者究竟何物。
用力一想,全寄北只觉头昏难捱。遂起身踱开两步,忽地扬臂拂袖,挥散一地火光。
冷冷道:“丑山。不必拿‘清醒’二字叫我恶心。我清醒着呢。此时此刻,我比过去十几年头里的每一个日,每一个夜,都无比清醒。我眼下十分想弄明白,宫兄……当时他袖里跑出来个什么古怪兵刃,能好巧不巧的,击破那张网的诡秘机关。这天底下,当真有如此成双成对的奇巧之物?你速往逍遥山庄,干一番大事。”
听了这半日胡话,陆丑山不觉满腹疑问,不知该问不问。又听得这道令,登时眉眼不眨,按住腰间汉刀,上前两步,应道:“公子。我听你这话,很是欢喜鼓舞。你肯把心思扑在正经大事上,事大事小,我老陆都要出一份力。”口口声声,十分爽快。
“丑山。你话长得过了头,怪惹人烦的。去屠了山庄的兵刃库。里头一应奇绝兵刃,见过的不曾见过的,带伤的不带伤的,我都要一一过目。”
言罢把身凌空一腾,穿林打水地去了。留下陆丑山原处独自咕哝道:“公子。你今日的话,可比我长……”
展眼已是三日后。逍遥山庄里,忽铮的一响,继而传出一波铁器击荡之声,响遏行云。仿佛一击天雷,急急而下,將柳中远一世江湖春秋大梦拦腰斩断。
那日,柳中远一朝大意,惨遭汉刀所伤。跌来撞去,早已双足不稳,却仍侠烈风骨一如昨日,欲将心头一腔大好河山呼之而出似的,口中大喝;“何人犯庄!江湖祸害人人得而诛之!”执意要从庄门行至后山,又从后山步至庄门,来来去去,不下百回,不肯作罢。
只见满庄满山,日色尽死,血气尽丧。目及指触,一地狼藉,处处余哀——这个当是无辜断过气去,那个当是不幸失了手脚。
柳中远再望那兵刃库,早已人去楼空。春蝉始鸣,仿佛便成种种悲歌,绕耳不绝——青弩帮帮主的,陈奇延的,苗疆女的,老庄主的……他自己的。
柳中远疯似的一头冲入旁的密室。正把那瓶瓶罐罐砸至十分不堪的地步,竟窜出个炼至半途的蛇来——一口封住腿中大穴,断他脚筋。
人登时痛不欲生,呜呼欲泪。连嗟三声“要来何用”,又疯疯癫癫一回,方才作罢。
柳中远又气又悔,怔了半日。十分不忍再疯癫糊涂下去,便收手吩咐道:“庄里上下这般惨烈。不好收拾,也要收拾。尤其这间屋室。往后,庄里还要靠这个,存身江湖,扬名立万。”
言罢喝命聂继一一安顿伤残弟子们。又闭下庄门,一宿无话。整个江湖,不曾有人知道,那日他往那庄门后头一坐,便独自一个捂鼻子捂耳,涕泪滂沱至天明。
这厢,泥地里一众奇绝兵刃,俨然一排路旁摊货,一一老实摆开来。陆丑山仿若一个重情重义的匠人,宝似的百般呵护打点——生怕留神不住,便要遭这把刀割断指头,那根铩刺穿肺腑。
——如此这般细细摆弄,却也招不来全寄北半个心思,往这头瞧上一眼。
全寄北目中早已不见几许生机。正打起拍子,调不成调。谁念醉时同交欢,安能醒后各分散。
正胡思乱想间,背后忽地一声:“你胡闹本事不小,作什么还没上天,杵在这处咿呀个没完没了?”
全寄北心下一怔——身子却不听使唤似的,没敢把脸转过去瞧他。
这许多日左寻不见他人,右觅不得他影。全寄北心知肚明此人有那个本事,一眼窥破他脸中阴晴不定并五内俱摧,咒天恨地一般的苦痛。他断然不想。不想让他瞧见,这痛苦是拜他口里三言两语所赐,便止不住溢出来的。
遂把这痛苦翻来覆去,如酒过喉似的尽往心底下吞咽。咽一声,便恨自己一回。不知恨了多少工夫,方正了脸色,道:“宫兄。何苦这般置气。你又伤又乏,我哪里敢得罪你的。只是想要疗好你身子伤口。你可明白,气淤且滞伤心伤肝,你若久伤成疾,便是把整个江湖的真气内力,尽数取来渡你,也难成好事。你作什么要死要活的争来争去。当真是要与我撇了关系,从此撂开手去?为寻几截石头骨头的不明物件儿,你非这般卖命不可?若真弄成一桩要命买卖,糊涂把命折了去,岂不太过自私狠心……”
一面又埋又怨的说着,一面抬眉一瞧——只见宫则书亦同自己一般,不去寻死觅活,也早已半死不活模样。一身宽大袍子遮掩得厚实,却掩不住他双目通红,唇焦额紫,青筋满额,面容无力。仿佛一个往阴司地里匆匆行过一遭,拼下老命爬回来的人儿。
正欲开口理个明白,却听宫则书十分寸步不让地道:“说得好。你素性不争不抢,非死非病,一言一行,最是无私无畏。”
字字带气,句句有愤。
又见宫则书手指那一地兵刃,接着道:“可无私无畏的人,作什么不去拨乱济时?作什么不去悬壶济世?偏生要往逍遥山庄造下无端端的杀孽?”
陆丑山一听,立时抹下一头淋漓大汗,往全寄北耳根底下一凑,低言道:“公、公子。屠庄当日,手下兄弟们得见一个蒙面侠客也在庄,行踪鬼祟。便过下招来。承、承这一摞奇绝兵刃的大恩大德……双方都受不小的伤。兄弟几个后、后来得知是宫大侠,个个怕公子追究,早已哭着喊着要自戕了断……我费下三顿饭的工夫,好说歹劝,方才拦下……”
全寄北不听则已,一听,竟一时失措无主。失了半日神,方才步过去,低了声道:“你……我这是……动情则乱。我便是说,一个什么破武学秘籍,不值你豁出命去。我这是顾你性命……你若一早答应,随我去游山玩水,诗酒江湖,只过逍遥快活日子,哪里会是今日这般食腥啖膻的滋味……”
宫则书忽地心下不稳,身子止不住微微发颤。他何曾不想就此收手。他何曾不想甩去这满身不是滋味,应顺他的话去过,任尔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奈何不知觉间,早已身不由己。
“宫兄。当时…血从你身上溅我脸上,砸我怀里……我便觉着,滚烫得吓人。我便是……来不及反应。一门心思,当真只想顾你性命。”
说着,全寄北又往他跟前紧紧一步,极近。反倒叫人看不清彼此脸色,便也无心再揣彼此心思。只听见一人左掌忽地一提,按住另一人右腕,像是拼命在说:“眼下大事,当真唯‘切脉’二字无他。”欲把这几日心忧发泄一二。
宫则书十分坚定地拢几下袍子,半步不让。驳他道:“口口声声顾我性命。我这辈子是生来便该叫你打着我名号,去伤天害理,屠旁人性命的?劝得旁人收手,不肯劝自己收手?你尾我这一路上,到底在寻些什么?一门心思?那你挖空心思,把兵刃库里的东西搬来搬去,是为个甚?我怎么不知,除却游山玩水诗酒江湖,你还有此等使枪弄棒,十八般武艺的喜好?”
全寄北不言声,只痴痴想道:此人似乎不曾这般费尽唇舌,搜尽苦心,与人如此言语。莫不是个糍粑心肠的人物?心下不免生出许大欢喜,甘苦无常。可双目往他唇上一落,竟又一时哑然,无可形容——答他话不上,更不敢做什么善巧便佞的事。
全寄北只觉口中酸苦。也一发狠,前言不搭后语的回道:“我怎么也不知,原来你心思竟叫那虚封派许老太三言两语说中了?什么雄图什么霸业。都是些好词。洞湖门那破掌门位置,你竟也这般眼巴巴。天下之大,哪条道儿走不得,偏生要往那死路里钻?你想过不曾,要与自己留一寸余地?”
便也是……与我留个一寸半寸。
宫则书一听,甚觉此言荒唐无边。不由得头皮一凉,唇角越发止不住上下乱搐。
遂把心一狠,顺他胡话道:“半寸不留。”
全寄北心下不免一灰,只觉又不活了七分。便是想:这天底下,怎么能有人三言两语,竟比一竿子兵刃还震得天响。倏忽便叫人心乏欲醉,头痛欲裂。什么五年堂。什么印章。什么兵刃。
你怪我嗔,争执这大半日。原来——
一个心忧那来路不明的黑影刺客,欲伤另一个的性命,方才顾不上性命的苦苦探查这许多时日。却叫另一个糊涂以为,他这般不顾我一个大活人,竟是图什么狗熊霸业去了?
一个从来不曾把疑心放另一个身上,只在心怵那古怪兵刃,唯恐那另一个再受一遭段玉溪曾挨下的要命苦痛,方才掳来一地兵刃挨个细查。却叫另一个糊涂以为,他不知自己遭人盯上便也罢,竟敢这般不知我心,竟敢纠缠不成而恼羞成怒,以致于牵连无辜以泄私愤?
自古从来,世上何曾缺过这般糊涂心思。一个皆为彼此的心,却因情真意切而至神魂不定。经此一闹,反倒互相生分不让起来。
便在此时,陆丑山哐哐当当,胡乱撂开手头兵刃,嗐声跺脚道:“公子。你们二人,好端端的。怎么忽地生出这般天大误会?说争执便争执,没个由头。”
全寄北根本听不见,也不去听,陆丑山究竟说些什么。只管在口中连呼:“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始乱终弃。始乱终弃。始乱终弃。叹叹叹……”
宫则书一眼看穿此人心头这无妄委屈,双目登时一白。
过去道:“老陆。你看他这般装模作样……”
陆丑山老实回道:“宫大侠。我家公子,性子左强,可、可心思不坏。你便……当他无苦呻吟,是个……有疯症的。”
宫则书埋头想了半日。方绵言细语的道:“断不是疯症。我尚且看不出来,他……究竟在寻什么要紧东西。可也从他吃酒模样里,料得一二。他心底头,许是同我一般,揣着个望不到头的大苦。老陆。你时时尾他身侧,那日遭刺……不会没瞧见,正有人安着歹心,要他性命?”
陆丑山拿眼尽力打量宫则书几回。点点头。他便是想:这世间万般,上有三十三重天,下有四百四十病,若得见此二人真心待真心的一场和气,皆能不苦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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