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

　　临近年关，城里下了几场大雪，银装素裹。
　　邢巧梅跟着柯京生到外面去接洽了几家公司，越发坚定了要重修剧场的决心。柯京生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只要旧貌换新颜，剧团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打个彻底的翻身仗。她对于柯京生的话不全信，毕竟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至于如同十八九岁的天真少女一样没有判断力。但是柯京生逐步用话术说服了她，让她相信尽管有风险，也是在承受范围内，而这件事的成功带来的好处是压过一切的。
　　回到剧团里，令她没想到的是，不仅是石俊卿、刘双，就连想法素来大胆，性格敢拼敢冲的妹妹邢亚梅也反对这件事。这令她不免有些郁闷。邢巧梅觉得她这样跑上跑下并不是为了自己，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不跟她劲儿往一处使？
　　石俊卿的新剧本出乎意料地进展极快，邢巧梅走时他说才写了一半，等她半个月后再回来，他的剧本就已经写完了。这一年多以来，他倒是成了一个高产作家，邢亚梅打趣说这是放了线的风筝，一飞冲了天。
　　“自从旁边有了监工，石大作家的工作热情是大大提升啊！这也是人家秀儿的功劳！”
　　邢亚梅在旁边调笑的时候，石俊卿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满脸苦涩。
　　不论是修剧场还是排新戏，都得是开了年后的事儿了。眼下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剧团里除了照常练功、排戏，文化局还下了文件，安排了几场下乡的惠民演出。金秀儿要跟着去，又第一次在演出中有比较吃重的戏份，所以每天的排练格外认真，几乎没有时间和石俊卿单独相聚。
　　苦不堪言的日子过了好些天，石俊卿耐不住冯龙的要求，决定抽空给小家伙讲评书故事打发彼此的时间，先是讲完了《三国演义》，又开始讲《说岳全传》。没人监管，屋里逐渐烟雾缭绕，他眯着眼，深情并茂地和冯龙讲那些英雄故事，关羽挂印封金、诸葛亮空城计、姜维一计害三贤、岳飞精忠报国……小男孩听得眼睛发光。

　　这天的排练结束得晚，金秀儿走进石俊卿家，被一屋子的烟气熏得睁不开眼睛，猛咳了几声。方才还在眉飞色舞讲故事的石俊卿话语骤停，金秀儿眼看着他把手里夹着的烟着急忙慌地往烟灰缸里摁。冯龙则机灵地冲过来拉住金秀儿的手分散她的注意力。
　　“秀儿姐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撒娇无效，金秀儿并不买冯龙的账，而是目标明确地瞪着石俊卿，怒意满满。“石老师，少抽点烟，对孩子也不好。”她气鼓鼓地责备。
　　“不抽了，真的，我今天就抽了这一根。”石俊卿陪着笑。
　　“是真的，我证明。”冯龙在旁帮腔。
　　金秀儿撇嘴。她摘下围巾、手套和帽子，方才一路从练功房负雪而行，到这里时，身上沾染了不少雪花。进了这热意十足的房里，毛绒绒的雪花一下子融成了水，弄得她浑身湿漉漉的，只得去暖气片旁边暖暖身子。
　　“晚上吃的什么？食堂给你们留饭了吗？”石俊卿给金秀儿倒开水冲了一杯热茶，关心地询问情况。
　　“没有吃，我不饿。”金秀儿喝了口水坐下，“就是太累了。”
　　石俊卿开了窗驱散屋里的烟气，一股寒风雪雨从外扑面而来，他有些担忧道：“雪下得这么大！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金秀儿点点头，安下心来，微微一笑。
　　冯龙笑嘻嘻地接口：“老师，我也在这儿，要不你先送我回家吧？”
　　“去你小子！”石俊卿假意给他一脚，“你去书架上找本书拿回去，这几天天气不好，晚上你也别过来了，自己在宿舍里看看书，长点文化知识去。”
　　冯龙奉命去扒拉书架的时候，石俊卿走到金秀儿身旁挨着她坐下，用手摸摸她的衣服口，仔细检查是不是还湿着。又抚了抚她的头发，发尖儿还润着呢！石俊卿用手指在她的发梢上肆意地挽了个圈，抬眼与金秀儿对看，见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凝视自己，好像雪花融成水，水又进了她的这双明亮眼眸里，盛不下，流出万般柔情蜜意。
　　石俊卿忍不住，轻快又精准地贴上去，亲了一口她的眼皮，又往下，亲了一口她的鼻尖。金秀儿的脸颊凉丝丝的，还没有完全暖起来，石俊卿亲到的地方，像是烙了热印一般滚烫，还带着些许烟味。
　　金秀儿愣了愣，赶紧扭头去看冯龙。幸好冯龙还在离得很远的书架旁边，背对他们东翻西翻找宝贝，兴致勃勃，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她转而伸出手拧了拧石俊卿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对他怒目以视。
　　石俊卿奸计得逞，嘴角上扬。他若无其事地起身，走进卧室。“秀儿你过来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带回去。”他在里间似是一本正经地招呼着。
　　金秀儿又悄然瞥了眼冯龙，小家伙拿着一本书在看，似乎投入了进去，津津有味。

　　等金秀儿走进来，石俊卿就轻轻地将她拉到房门背后，两个人贴门而站，刚好也把卧室门掩住。
　　“你要给我什么？”金秀儿低声问，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不觉间抹上了两点红晕。“石俊卿，你刚才好坏！”
　　石俊卿伸出手抬起金秀儿的下巴，金秀儿虽然还瞪着眼，身子却顺从得像只柔软的小猫咪。他呼吸沉重起来，将她娇嫩的红唇对着自己。
　　石俊卿的嘴唇轻轻地贴向那红艳欲滴的花朵，一点一点的靠近，像是采蜜的蜂，悄然环绕，伺机落脚。金秀儿心跳极快，闭上双眼。可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只能感到石俊卿粗重的鼻息拂过她的唇角。
　　她重新睁眼，石俊卿笑得更灿烂了。金秀儿满脸通红，像个诱人的苹果，越看越是令人喜爱。
　　金秀儿含羞咬唇，嗔怒道：“过分！”
　　石俊卿凑到她耳边说：“这一下，是还你上一次，你让我好苦！现在我们扯平了。”
　　“哼！”金秀儿别过脸，“那以后都别想……”
　　“我错了，我错了。”石俊卿连忙说，见金秀儿的神色是真的有点生气了，立刻服软认输。
　　金秀儿转身想拉开门，石俊卿止住她的动作，抓住她的手箍在身后，将她重新在怀里搂紧。
　　金秀儿还想挣扎，这一次，石俊卿的头迅速地低了下来，毫不迟疑地吻住了她的唇。
　　唇舌相交，流连辗转。房间里此刻只能听到一对男女急促的喘息。
　　石俊卿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酣畅淋漓的愉悦感，他将爱着的人儿捧在手心里，怕她化了，却又贪恋着她甘露一般的甜美。轻啄，不够。吮吸，不够。扯咬，不够。什么都不够，只想要更多，把她整个吃掉，怕也难以满足……
　　金秀儿闭上眼，感受着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伸出手攥住石俊卿的头发，将还有些青涩笨拙的男人进一步拉向自己。
　　“石老师！”门微微一震，只听得冯龙在门外略有点困惑的声音，“秀儿姐姐在哪儿？我把书选好了！”
　　又等了一会儿，门开了。石俊卿和金秀儿走出来，神色如常。只是两个人脸上都带着不自然的微红，好像里面的温度比外间高了不少，被灼烧过似的。金秀儿拿着一把折扇，那是方才石俊卿随便从柜子上抓来塞她手里的。石俊卿靠着书桌，拿起茶杯往肚子里猛灌了两口凉水，眼睛片刻不离金秀儿，丝丝寸寸全是柔情。
　　金秀儿心满意足，欢快而自在。
　　冯龙举着手里翻开一页的书，去向石俊卿提问。小朋友有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冲劲，石俊卿心情极佳，倒也耐心作答。金秀儿放下扇子，到书架前转了一圈，在一排书脊里看到一个名字，眼前一亮，立刻把这本书抽出来。她看石俊卿还在忙着回答冯龙的问题，便自己抱着书回了家。

　　大雪飘飞，冰的火焰在这座城市中燎原。
　　石俊卿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步，屋内的挂钟还在清晰有序地数着夜的节拍，而他并无意入睡。他本来想再抽一根烟，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拿烟盒，想起几个小时前才有过一个伶俐动人的女声呵斥过他，他宛然一笑。
　　金秀儿悄悄走了，他没有立马察觉，也没有如约送她，只好空留惆怅伴他度过这漫漫时光。他叹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些古代故事里书生们的幸福与痛苦。原来那些夜晚的愁肠百结是可以真实存在的，不全是无根无据的臆想。从前总感觉美人远在云端，看不见摸不着，不过一场虚烟散了。可现在，美人近在咫尺。这是另一番滋味，令人遐思不断。他的脑海里忽而闪过几个看过的聊斋话本，盘算着不如接下来把它们改成新戏？脑中又浮现金秀儿的脸，要是她知道自己想把她写成那些鬼魅狐，不知道会不会嘟起嘴、蹙起眉？不，她若是知道有戏可排、有角儿可唱，必然拍着手满脸欢喜才对。
　　石俊卿走进卧室，关上房门，视线落到门后，那儿如今什么也没有。但是曾经的不久前，独属于他的美人就在这里，用一双化柔成水的眼睛望着自己，贴心地送上缠绵的温柔、湿润的暖意。
　　他的金秀儿，可绝不是那些文人臆想里只有美色却无头脑的女子，她是艺术园地里一棵茁壮而起的树苗，有长成参天大树的姿态。细细想来，她的勤奋好学、求知进取是最初吸引他的地方——那个敲门来借书，毫不怯场的姑娘！可如今，对她又多了男人对女人的审视与欣赏，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又是处处令他着迷，令他惊叹。
　　石俊卿推窗，再度望向窗外的飘雪，神思继续飘渺。不知道金秀儿到家没有？如今心中有了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想吃就吃、要睡便睡。他会思念，会畅想，会辗转反侧……

　　雪下了好几天，刚歇了气。剧团这方寸之地，便又起了波澜。
　　七十高龄的马福顺老爷子回剧团了！从几年前老爷子离开本地四海云游起，剧团上上下下便很少有人能够知晓他的准确行踪，只知道他先是跟着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安度了一段时间的晚年，又被几个艺术单位请去做指导，索性这儿住住那儿走走，也算是消闲度日的同时发挥余热。只是老爷子把担子交给了老巴后，就明确告诉他，自己不会再参与本单位的事务，一切交由老巴做主。如今团长从老巴换成了邢巧梅这个他的得意弟子，他也依旧坚持着这个原则。除了逢年过节接一接邢巧梅打过去的问好电话，一旦涉及到剧团里的事情，老爷子也总是不置可否，不多发表意见。
　　所以当面容清癯、银发素衣的马福顺步履矫健地步入剧团练功房时，这儿的大多数年轻人并不认得他。这个老者站在一旁，眯着眼扫过几个年轻的演员，看着他们在那儿劈腿、下腰、练嗓子。尽管身处于火热朝天的练功房里，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倒是闻讯赶来的石俊卿在门口一眼瞥见师傅专注的侧影，不免立即回忆起二三十年前，那时候正当壮年的马福顺拿着细长的竹条，在这练功房里踱步，宛如一头雄狮在自己的领地里逡巡。稍有懈怠的石俊卿只要感觉到师傅的眼睛落到了自己身上，便会冷汗涔涔，浑身战栗起来。
　　收敛心神，石俊卿笑着走过去朝师傅请安。
　　“好几年没见了，俊卿，你还好吗？”如今的马福顺似乎早已成了个慈祥平和的老人，他望着自己的徒弟。“我走进来，看见看大门的老黄还在，还和他聊了几句，他也是个老头咯！岁月真是不饶人。”
　　“师傅，您还很康健。”石俊卿毕恭毕敬地道，“这次劳烦您，大老远回来这一趟。”
　　“无碍，我刚好也有些事要回来处理，何况人老了总想着叶落归根，我也打算这次多住些日子。”马福顺挥挥手，沉声道，“巧梅呢？怎么一回来就没看见她？”
　　石俊卿说：“她带着演出队下基层慰问了，过两天才回来。”
　　“也好。”马福顺说，“那我趁着这个空闲，先去访访人。”
　　石俊卿以为马福顺是打算先去访亲探友，便问道：“我陪您一起去，去哪儿？”
　　马福顺不紧不慢地说：“自然是去会会你那个下了海又游回来的师弟，有头有脸的文化公司老总——柯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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