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

作者:霜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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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丐


      程远山把信寄出去后,怀揣他二叔给的过河钱,形单影只踏上了离乡路。

      他慢慢地走,漫无目的地游荡。所到之处不乏唏嘘耳语,他也不在意,仍旧低头前行。他从未去过县城,心烦意乱之下也不想向人打听。多走几步冤枉路又有什么不好?反正他现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闲人一个,身上有大把时光等着消磨。

      日薄西山之际,程远山在兴工花厂前停住。

      花厂门前的空地上围着一拨人,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指着边儿上的一个孩子大声训斥。

      那男的说:“你上不上工?上不上工?!挺大个小子不知道上班指着姨父姨妈养活,嫌不嫌磕碜呐?我可明白儿地告诉你,你那个没能耐的爹把你送这儿来就是为了给你家省出来一碗饭。别他妈不识抬举逼我把你撵回去!”说着就扬起手来照着孩子的左脸就是一巴掌。

      男孩捂着红肿的腮帮,呜咽啜泣,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那女的八成就是孩子的姨妈,站在一边儿也不起什么好作用,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明里暗里把孩子贬得一文不值,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好不默契。

      见男人动手,那女的就赶忙跳上前来拦在孩子身前,冲那男人比划道:“哎呀我说,你这人就是好冲动,说着说着话咋还动上手了呐?他究竟是个半大孩子,孩子不懂事拿了点儿东西,怎么能算偷?孩子不懂事爱偷懒不也很正常嘛,咱家小北不也有睡懒觉猫被窝的时候嘛。那扎花虽说是不难,可也得耐得住性子呀。咱有话好好说,还是别打孩子,别打孩子......”

      花厂前不多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程远山抱着手臂在一旁看了会儿就觉得没意思。心说这夫妻俩一唱一和一捧一踩玩儿得是真溜,这出儿搬上戏台肯定叫好又叫座。他正试着拨开人群往前挤一挤,就听那男的又张口骂道——

      “不打他?不打他还便宜他?!这小兔崽子手脚不干净拿了咱家多少东西你也不是不知道!不打他,我他妈今天我打死他!”

      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孩子的右脸紧跟着也肿起老高。

      “麻溜儿痛快儿的给我上工!咱们家可不养废物,”男人一把扯起孩子的衣领,呵斥道,“今儿你他妈给我老老实实地上夜班儿!十二点之前你敢回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狗娘养的!”

      男孩两边脸肿得像是嘴里含着俩鸡蛋,嘴里呜呜咽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看了看男人在他眼前挥舞的拳头,有瞧了瞧周围人漠然的神情,最终只好任命般地垂下目光,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男人攥着他衣领的手指登时便松开,回头瞅了一眼举着双手装模作样一心劝解的妻子,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易捕捉的晴色。他把孩子推到身后,指着周围的人群说:“都他妈散了!散了!都他妈吃饱了撑的是怎么地?大人训孩子你们也他妈看!”

      周围人乌泱泱散去一大片,那对男女推搡着把孩子送进花厂,回身往街上走,正好跟程远山走了个对脸儿。不过是仓促一瞥,程远山却瞧那男人有几分眼熟。这一路走来面儿熟的人比永定河里的王八还多,这位又算哪一号?程远山摇摇头,昂首阔步继续前行。

      从晨光熹微到华灯初上,程远山从城东走到城西。一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少。走到学校门口时他碰见几个同学,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嘴里说的大都是下流话俏皮嗑儿。他本想绕道而行不和他们打照面儿,没成想那伙人眼睛比针尖还尖,一打眼就把他盯了个结实。

      “哎呀,这不我程哥嘛?”那伙儿人里蹿出来个矬子,一双芝麻眼儿把程远山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这瞅着不挺是那个嘛?脸不红气儿不喘的,咋今儿没来上学呐?”

      程远山权当没听见,装出一副“大哥你认错人了”的模样,低下脑袋径直往前走。

      那矬子大概也听说过他家里最近是个什么情况,见他这样也没心思刁难,待程远山走出十来步远才慢慢悠悠地来一句:“咋?省城待不下啦?”

      “待不下啦。”程远山破罐子破摔,小声咕哝一句。

      “那想好去哪没有啊?”矬子道。

      程远山不吭声,仍是走。

      “咋,没想好?流浪啊?”

      “流浪。”

      学生们发出一阵嗤嗤的笑声,过了半晌,那矬子的声音又自程远山身后传来——

      “还是别流浪啦。去县城吧,那边厂子多,好混生计。简直往前走,出西门再过两块野地就是。”

      “......谢谢。”程远山脚下不做片刻停留,冲身后扬了扬手。他身前身后都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他而留。

      矬子所言非虚,出了西门后果然是块野地。几只乌鸦在晦暗的夜空中盘桓不去,道路两边是浸饱了污水的枯枝荒草,接天连地。野地里横七竖八戳着几根树棍木板,孤坟野冢交叠接续连作一爿。

      程远山举目远望,见到几只乌鸦停在一个坟包上,啄食枯骨腐肉。这破地方青天白日的看着尚且可怕,半夜三更地走一程等闲人不吓死也得活生生去了半条性命。

      “操。”

      程远山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颇觉苍天无眼、造化弄人。他在野地与省城的交界处席地而坐,背倚城墙脚踏黑土。二叔甩给他的五十元巨款还妥帖地藏在身上,月色如墨,照得他眼底发酸。

      睡觉吧,睡觉吧......

      程远山阖上眼睑,双手捂在胸前,意识渐渐昏沉。方才还在空中盘桓的乌鸦尽数停在他近旁,不错眼珠地观察他的动静,就等着他一朝断气然后蜂拥而上,大快朵颐。他出门时走得仓促,只穿了件薄外套,被夜风吹得呼啦作响。这天夜里他被冻醒无数次,每次睁眼都正对上暗夜中乌鸦直泛红光的圆眼珠。

      他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循环着不同的梦境,时而梦见他小时候爷爷奶奶一左一右牵着他上街的情景,爷爷的红脸膛在梦里分外清晰;时而又梦见楼道里那点昏黄的灯光,隔着一道门,叔叔姑姑们彻夜畅谈,讨论房产的分配方法;在一个梦中他看到两座高山巍峨耸立,金黄的秋叶簌簌飘落,有个豆丁大的孩子跟在他身后捡起树叶,在清水里洗濯......

      第一缕晨光穿过雾霭时,守候一夜的乌鸦发出阵阵哀怨的鸣叫,盘旋着飞向远方。它们在野地的尽头骤然俯冲,像是一头扎进坟冢。

      程远山搬动僵冷麻木的肢体,扶着城墙站起身。在他瞧不见的远方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将成为他暂时的归宿。

      “我是我自己的,命运也是我自己的。”

      他想起在信里写过的这句话。

      城墙根下的那个夜晚将他的人生彻底割裂开来,从此以后他不再依附别人而活,他要开辟自己的疆土,闯出自己的天地。

      “穷途逼仄风波恶,客路消磨岁月长......”程远山将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而行,哼唱出声,“此去鸡豚思旧社,且凭鱼雁到他乡......”

      “世事艰苦、世道艰难啊......”

      “......”

      程远山一路哼唱,走出荒郊野地。他在正午时分出现在县城边界,眼前是一爿爿低矮错落的青砖瓦房,倒是比辽滨塔村的房舍齐整利落些,总之是透着人气。

      “就这儿啦!”程远山拍拍胸脯,昂首阔步走进县城。

      谁知还没等他走出多远,突然从街边的草窠里窜出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里拎着个油渍麻花的旅行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玩意,叮叮当当响不停。

      男人衣着破旧,周身上下藏污纳垢,已然辨不出衣衫的底色。他手里捧着个破碗,胳膊肘儿里拢着一根竹竿,看模样儿像是从野地的那个坟丘里薅出来的。

      乞丐。

      程远山缓下脚步,手伸进里怀,掏出两个一分钱钢镚儿递到乞丐手边,谁料乞丐竟不接,只是瞪着灯泡似的眼珠,直盯着他看。

      “咋地啦,嫌少啊?”程远山随手把钢镚儿丢尽那只破碗,迈开四方步接着往前走,“过了这村儿可就没了这店儿,赚点儿是点儿见好就收。我以后八成还要在这地界儿安家,咱们也能做细水长流的买卖。”

      他一边对着乞丐说教,一边打量县城的风光景象,不时发出几声评论——

      “嚯!这家狗可够肥的哈,肥头大耳长成个猪样儿。”

      “呀!这家房子可盖得气派哈,嗯,不错不错,改明儿我也整它一个。”

      “......”

      他可能真是闲的蛋疼,才跟个领导似的在县城里招摇过市,四下逡巡。街头巷尾好些叫卖叫卖、走卒商贩,沿路推着板车,不时向他头来几许诧异得目光,心说这小伙子长得人模狗样,可惜脑子缺根弦儿。

      再往他身后一看,好嘛,几步远处还跟这个灰头土脸油渍麻花的乞丐,身上的酸臭味恨不得飘香十里,比炸臭豆腐的都带劲,心中不由得更加鄙夷。

      程远山又走出几百米,来到一片闹市。街边正好有卖五金建材、钢筋水泥的材料铺子,他摸了摸胸前揣着的四十多块钱,咂咂嘴,挑了一家看得顺眼的店面儿,开门进屋。

      “来点儿什么呀?”柜台后坐着个细高挑儿,沾着满嘴的瓜子皮,懒洋洋问了一声。

      程远山却不急着答话,扭头寻了个马扎,在细高挑儿身旁坐下,将店里的摆设环视一圈儿,边看边搭话:“老板,你们这儿啥卖的最多呀?”

      “啥玩楞?你问啥卖的最多啊?”细高挑儿吐了块瓜子皮,“零部件儿呗,城里修车的修脚的擦鞋的钉掌的,哪个不用个螺母铆钉?也就那玩意卖得多。”

      “那您说的这些个行当,哪个最好上手?”程远山又问。

      细高挑儿被他问乐了,心说这小伙子真是没事儿闲的:“好上手?你问这个干嘛?咋,你想到县里务工啊?”

      程远山转过脸来满脸赤诚看向细高挑儿,很是无辜:“是呀,我前阵子家里糟了变故,现在就剩我这光棍老哥儿一个,流落到县里,想混个生计,讨口饭吃......”

      他生怕细高挑儿不动摇,又狠狠眨几下眼睛,挤出几点泪花:“我看您这铺子像是有紫气,保准旺得很,开店的老板也肯定是一等一的善心人,这才冒昧来问问,现下咱们县里那种行当上手快、好赚钱、够生活......”

      细高挑儿被这么一夸,面儿上也不好拒绝。“呸呸”两声又吐了几块瓜子皮,摆手道:“得得得,你可别再搁那儿瞎拍马屁。实话告诉你,在咱们县哪,卖吃卖喝才是最容易上手的买卖,可就是来钱慢,也不够生计。我看你小伙子年纪不大,有股子力气,不如就先挑个地方搭一个棚子,学学修车钉鞋的活儿。这玩意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年轻人聪明肯干,指定能不错。”

      程远山从铺子里出来时,怀里抱着防雨布、水泥筒和几种工具零件儿。东西垒在怀里,摞得老高,遮挡视线。他下台阶的时候稍没留神,正正好好碰着个人,手里的东西也哗啦啦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程远山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忙着道歉,“碰坏了没有啊?带你去卫生所看看不?”

      被撞到那人竟也不搭茬,而是凑到他眼前,支支吾吾说着什么。程远山抬头看清来人,正是那个在城边儿遇着的那乞丐。

      “我去,咋是你啊?”程远山纳闷,“你、你你你不会是跟了我一道儿吧?不是大哥,咱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给你两分钱当见面礼,你嫌少就算了咋还能不依不饶一路尾随呐?”

      那乞丐听他这么一说就更着急,两手横在程远山眼前不停比划,眼里溢满急切。

      程远山不由分说把他挥舞的双手扒拉开,然后指了指街上往来的人群:“我说大哥,要不你也往街上瞅瞅?谮老些人你可别揪着我这一只羊薅毛啊,我这一穷二白也没比你好哪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啊我的亲哥!”

      他一骨碌身从地上爬起,手忙脚乱拢住刚买来的物件儿,撒开腿就往街上跑。

      身后是哗楞楞的响声,自那乞丐的旅行包里传来。

      程远山心道:“还他妈没完啦?”

      他跑进一个拐角处,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牙一咬心一横,索性把东西放在墙边,转身正要与那乞丐硬刚,却听得身后响起一声低弱而急促的呼喊,每一个字节都牵着全身脏腑,听得人喘不过气——

      “山......远山......我、我是......小、小叔......山、小叔、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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